生于八百里秦川的我,從小免不了受到秦腔的熏陶。
除過看秦腔,聽秦腔,還要學秦腔,給我教唱秦腔的是一個名叫冬生的做飯師傅,每天早晨,他一邊拉風箱,一邊教我唱《調寇》《三回頭》,后來我遷居到省城上學,再沒有人教我,所以,只學會了一兩段唱腔。
在省城上學時,一日,學校舉行班級周會,人人都要出節目,我想露一手,便演唱了一段《調寇》。唱罷,原指望滿堂喝彩,卻不料反應冷淡,掌聲寥寥。這使我頗覺尷尬,卻又百思不得其解。后來,有人告訴我,我唱的不像秦腔,像唱歌。
秦腔應當怎么唱?我不知道,但從此以后,對洋歌洋曲和流行歌曲的愛好使我對它越來越疏遠。我不喜歡秦腔了,嫌它太野,不那么文靜,不那么雅致,每到激烈處,就像吵架一般,快得讓人聽覺追趕不及。我開始喜歡越劇、黃梅戲,覺得這些劇種有點意思。
這欣賞趨向一直保持到年長。忽一日,閑得無聊,打開收音機,播出的是秦腔《轅門斬子》。不知怎的,我竟然被吸引得從頭聽到底。我驚嘆,沒有場面的變換,沒有拳腳打斗,沒有談情說愛,沒有插科打諢,人物僅僅在一個靜止的場面中輪流登場,卻讓人時而心潮澎湃,時而驚心動魄,時而感嘆不已,最終笑顏大開。那人物,各具個性;那情節,跌宕起伏;至于那唱腔,激昂中寓含正義,粗曠中寓含溫婉,平緩中寓含深諦,直覺得從劇中人心里吐出來的,而不是唱出來的。我詫異,為什么我以前竟然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漸漸地,又有發現。我看見,新月初升的鄉野道路上,人如潮涌,問他們做什么去?答:“看秦腔去哩!”聲音充滿歡欣。
城市的公園和林蔭道旁,常常可以看到秦腔自樂班,琴聲咿咿呀呀,唱者感情投入,聽者閉目凝神,觀眾是演員,演員是觀眾,兩者合二為一,不分涇渭。
這到底是什么緣故?歷史上的西部地區,不是寸草不生的黃土高原便是風沙蔽日的戈壁荒灘,同時總是烽煙迭起。在這樣嚴酷的自然條件和社會條件下,若要生存,少不了激烈的抗爭,或呼號于高原荒漠,或血戰于疆場四野;诖,便形成了粗曠豪邁的性格,人們崇尚忠誠,一心不二;崇尚耿直,是什么就是什么;崇尚剛強,餓死不彎腰,凍死迎風站;崇尚誠信,一是一,二是二,說話算話;崇尚遵義,寧為他人赴湯蹈火,不為一己之私而蒙羞,這種強烈的道德觀念溶于血肉,化于骨髓,至今依然為人們所贊美。綜觀秦腔劇目,其內容大多與此有關,即如生于明末元初的李十三和生于乾隆年間的李秋崖所整理改編的十三個劇目,流傳至今,無一不是著力表現忠奸善惡之爭。也正因為如此,那唱腔也就凸露出這樣的個性,更多的是激昂慷慨,悲壯蒼涼,豪邁奔放,或驚天動地的仰天長嘯,或撕心裂肺的大吼大叫,或如泣如訴的傾吐衷腸。
秦腔有其內在的魅力,人們看秦腔,往往看的是老戲老調子,不僅僅是為了娛樂,而是在戲中尋找自己,對應現實中的人物,宣泄愛憎。當那劇中人一聲吼的時候,仿佛也吼出了他們想吼而未能吼出的一聲,那真叫做痛快淋漓。
時代在變遷,社會在進步,秦腔當然也會有發展,有變化,但是,像其他劇種一樣,秦腔絕不會消亡。我相信,秦腔在發展變化中一定會贏得更多的愛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