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早斷裂的脊梁
——痛祭甘肅省臨洮縣縣長柴生芳
留洋博士,主動回到貧瘠的故鄉;上任幾個月,走訪了全縣80%的村莊;開門辦公,群眾都是他的座上賓;臨終之時,全家竟然沒有一張合影。
2014年8月16日下午,打開電腦,猛然發現一條甘肅臨洮縣縣長柴生芳猝死的消息。我眼前一暗,恍然夢中。用力拍打電腦,責怪它胡言亂語。撥打電話,臨洮方面已是一片哀樂。
我佇望西天,無語淚流,抱拳深躬,焚紙以祭。

柴生芳(中)深入村社調研民生工程。李小軍攝
去年10月,我應北京方面邀請,到甘肅定西一帶采訪水土保持工程。世人皆知,定西位于黃土高原深處,苦旱貧瘠,甲于天下。我重點走訪了莊浪、定安和臨洮三個區縣。說實話,如果從典型意義來說,莊浪首屈一指,那里有“中國梯田第一縣”之稱。臨洮是最后一站,給我的印象,除了貧窮、偏僻,就是梁峁縱橫,土路坎坷。
當天傍晚,我灰頭土臉地趕到縣城。剛剛住下,便有人告訴我,縣長聽說來了一位作家,要陪同吃飯。我一驚,因為是文人采風,躡手躡腳,幾天來并沒有地方主官出來會面。
說話間,一陣豁亮的笑聲推門而入:“歡迎,歡迎作家回家!”
幾乎同時,一個壯實的身影站在了我的面前。
我細細看你,中等身材,微微發福,略略謝頂。最突出的印象是滿面紅光,精神亢奮,儼然正在輻射著一波波熱量。那是青春、健康的標志。是的,44歲的你,仍是青年。
看到我有些納悶,你解釋說:“天下李氏出隴西,臨洮就是秦漢時期的隴西郡治。你姓李,不是回到老家了嗎?”
我猛然醒悟,脫口而笑。再看你,立時便有了一種“家人”的感覺。
那天晚飯,我們一見如故。你風趣地向我介紹著臨洮的歷史、經濟和文化,如數家珍。我稱你柴縣長,你連忙擺手:“千萬不要這樣稱呼啊,我充其量只是代縣長。干不好工作,群眾和組織隨時會把我換掉的。”
晚飯后,意猶未盡,你又來到我的房間,品茶聊天。我們的確有著很多共同點啊,年齡相仿,出身相仿,愛好相仿。我弟兄四個,沒有姐妹,生在貧寒農家,兒時讓父母多多苦累;而你更是凄惶,兄弟六個,母親早逝,全憑老父獨身孤掌撫養。你回憶讀中學時的情景,學校離家30多里,每周步行回去一次。父親粗手粗腳地烙六個大大的灰黃鍋盔,就是一周的吃食。沒有錢,不吃菜,幾粒鹽,兌開水,常年如此。言及于此,你汪然出泣,哽咽難聲。我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相顧傾談,竟至夜半。
第二天早晨七點三十分,本是約定的早餐時間。我起床晚了,直到七點五十分才下樓。卻不想,你靜靜地站在餐廳門口等我。
你說:“想著你昨晚熬夜了,就沒有叫醒你。”
我不好意思,趕緊請你進去一起用餐。可你說,八點鐘有群眾在辦公室等著,不能失約。說完,就急匆匆地離開了。
我這才知道,你七點半就來到了。正是由于我的原因,讓繁忙的你沒有吃到早飯。
在臨洮期間,別人向我講述了你的故事。1987年,你以慶陽市文科狀元的身份,考入北京大學。畢業后,你到省文物考古所工作,旋又考取公派日本留學。六年時間,你取得碩士博士學位,還是大阪地區中國留學生學生會會長。當時正是留洋博士吃香的時候,日本挽留,香港、北京、上海等地虛席以待,但你留戀家鄉這片熱土,執意回到甘肅。2006年,你又自愿放棄蘭州的舒適生活,主動申請到最貧窮的定西工作,先后在岷縣、安定、隴西和臨洮四個縣(區)擔任副縣(區)長。為了學業和工作,相貌堂堂的你,直到年過四十,才戀愛成家。
從此之后,我們就成了朋友,經常發短信、打電話。
其實,生活中像這樣萍水相逢的朋友太多了,匆匆一見,便是天各一方。身處異地,路途遙遠,生活和工作難有交集,時間長了,不免會淡遠和遺忘。
但是,我們的緣分卻不是這樣啊。
今年四月,由于感到上次采訪點多面廣,缺乏深刻,北京方面與我商量,決定選擇其一,深層挖掘。自然,確定的是莊浪縣。可當我訂好機票,準備出發的時候,莊浪方面打來電話,當地突降大雪,災情嚴重,不能前往。但是,我的日程已經不能變更。沒有辦法,便打電話給你,臨時決定把采訪對象改在臨洮。
看來,我們真是有緣分呢,連老天也在惦念我們呢。
這一次采訪,我登上了臨洮境內海拔最高的馬銜山,觀覽了黃河最大的支流洮河,考察了幾個自然村落。所到之處,聽到的都是老百姓和鄉村干部對你的贊揚:為了徹底改變交通狀況,你費盡心力,多方爭取,在國家和省市支持下,籌集經費9.1億元,使臨洮成為全國“村村通”工程試點縣;全市中小學統一考試,臨洮落在了后面,你為此憂心忡忡,親自赴課堂聽課,查找癥結所在;上任幾個月來,你已經走訪了全縣80%的村莊,每一個村莊的地理位置和基本村情,你都爛熟于心……
晚飯后,你再次來到我的房間,還特意帶了一包紅茶。你說紅茶安眠,“上次喝綠茶,耽誤你睡覺了,抱歉,抱歉。”
我祝賀你順利當選縣長。你憂慮地說,這可不是一個好差事啊,責任太大了,壓力太大了。臨洮是窮縣,需要做的工作很多。過去扶貧,大都是籠統式扶貧,效果不佳。現在,要進行精準扶貧,把有限的資金用在最需要的地方。你說,看到貧困鄉親,就會想起自己早早去世的母親,想起仍在農村受苦受累的父親。所以,就沒有任何理由不善待他們。你當選縣長的第一天,就立下規矩:開門辦公。每天八點鐘,只要你在辦公室,就敞開屋門,請老百姓隨便進入。
我說,這樣只是苦累了你。
“不怕,不怕,我正年輕,醫生檢查,什么毛病也沒有。”你拍拍胸脯,臉上仍是紅光光的,又調侃一句:“不過,晚上睡覺打呼嚕,或許也算一個病人啰,哈哈。”
茶香飄浮,熏陶得滿室芳馨,仿佛墻壁上綻開著萬千簇細碎的花朵,空氣中飄舞著一縷縷曼妙的禪音。
第二天早上,你正式提出,希望我邀請幾位作家,以本地歷史文化和現實為背景,進行創作,讓世界了解臨洮。我看你如此認真,便實誠地告訴你,舉凡這樣的筆會,來客大都是走馬觀花,很難寫出精品。為了取得最佳效果,你們要選準焦點,做足功課,讓作家提前熟悉素材。
你馬上領悟,頷首同意。
今年五月下旬,我閉門謝客,斷絕外聯,創作新稿。一天深夜,我打開手機,查看信息,發現有你的多條留言:“老兄,你好嗎?”“老兄,你好嗎?”焦切之情灼灼,似有急事如火。
第二天一早,我打去電話。你支支吾吾,仍是那句話:“老兄,你好嗎?”
“好啊,好啊。”我莫名其妙,“有什么事嗎?”
你連忙說:“沒有,沒有,聽到你的聲音,我就放心了。”
我愈發地納悶了。
瀏覽網頁,這才發現,昨日有一位名叫李春雷的記者兼作家因病去世。這位李春雷竟然與我年齡相仿,相貌相仿,職業相仿。
我猛然明白了你的深意。
再次打電話過去,表示感謝。
你嚴正地告誡:“一定要保重身體啊,千萬不要過分勞累!”說著,便向我介紹你的健身經驗:每天早上洗一次涼水澡,身心清爽。
遙遙的遠方,有好朋友如此惦念,我的心內一陣烘熱。
七月下旬,你打來電話,說下周要來石家莊看我,面商臨洮筆會事宜。我說好啊,便開始了殷切的期盼。我想,你沒有來過河北,我要選擇一兩個代表性的名勝,陪你游覽一番,輕松輕松。
不想,臨近出發,縣里突發急事,你只好委派宣傳部王部長前來。雖然小有遺憾,但我們的合作總算有了實質進展。我暗暗保證,一定要約請幾位實力派作家,創作幾篇扎實的作品,為臨洮,為老兄,為李氏,為文學……
8月6日,我在臨洮采寫的報告文學《黨參溝紀事》終于在《人民日報》整版發表了。你馬上發來長長的信息,表示祝賀,并向全縣推薦閱讀。
幾天后,你在微信上又向朋友們推薦我的另一篇散文。
秋風涂黃,我們友誼的果實日趨成熟。我也時時慨嘆生命的美好,感恩上天的垂青,讓我在祖祧之地結識了一位真正的朋友。
但是,萬萬沒有想到,我們的友誼剛剛起航,卻又戛然而止!
前天下午,我在網上突然發現一條黑色消息。我不相信,絕不相信。我使勁拍打電腦,以為中毒了,生病了,亂碼了。我多么希望這又是一場巨大的虛驚啊!但是,但是臨洮方面傳來的消息卻這般冰涼如鐵。
我這才知道,你上任以來,工作任務比往年大大加重。你已經連續幾個月沒有休息,長期超負荷運轉。你去世的前一天,竟然持續工作近18個小時,接待來訪群眾、調研引洮工程、表彰助學模范、檢查道路建設。白天奔忙,晚上又繼續主持召開政府常務會議。會議從19點30分開始,先后研究了53項工作,直到凌晨1點30分,才遲遲結束。誰能想到,這,竟然是你人生的謝幕。
極度疲憊的你,直到凌晨兩點,才吃力地回到辦公室。你來不及關掉臺燈,顧不得脫掉鞋襪,就直接和衣而倒,側臥在床,一只手握著手機,一只腳還拖在地上。什么是睡眠呼吸暫停低通氣綜合征?俗語即是打鼾。打鼾竟能致人而死?尤其對于健壯的你,睡眠憋氣時,只需翻動身體,即可舒通。可你太累了,太累了,體能極度衰竭,睡眠太過深醉,以致無力翻身,呼吸不暢,誘發心源性猝死。
嗚呼上蒼,天妒英才,竟然用這種方式,生生奪去了你的性命!
嗚呼上蒼,何其殘酷,何其昏聵!
你的老父親,已經82歲,仍然生活在鄉下。多年來,你一直計劃著把父親接到身邊,親手侍奉,讓苦難一生的老人安享晚年。可現在,白發人淚送黑發人,情何以堪!
你唯一的女兒,剛剛三歲,還從來沒有與你拍過一張合影。在你遠行的前一天,正是孩子的生日,哭著讓你回去,你沒有答應。妻子懇求,既然你不能回去,就讓她們母女趕來臨洮,吃一頓團圓飯,拍一張全家福。你仍然沒有答應。可現在,破碎的家庭,竟然沒有一張合影可資留念。三歲的孩童,將永遠面對沒有父親的人生。蒼天何忍!
最近幾天,我關注輿論。很多網友出于對現實不滿,把腐敗視同整個官場,發表一些激憤之語。但隨著你的事跡真相的展開,絕大多數網民的種種疑慮迅速冰釋。他們在理解、贊嘆和痛惜之余,終于相信:縱然貪官迭出,但絕非所有干部都是“蛀蟲”!縱然步履維艱,但這個國家、這個民族,肯定堅挺著一根根默默流淌血汗、暗暗咬緊牙關的“脊梁”!
8月18日下午,是你的遺體告別儀式。臨洮縣萬余名群眾,自發地走上街頭,用最樸素最古老的方式,送你遠行。整座小城,淚水淋淋。其情其景,令日月動容,讓天地汗顏。
由于路途遙遠,輾轉難行,時不我待,我不能親自白衣往吊,撫棺相送,只能委托王部長代為奉上花圈,寄獻哀心。同時敬撰挽聯一副,永掛心壁:
馬銜山上永植此木
洮河岸畔千古生芳
寫下此稿,夜不能寐,枯坐燈前。忽然,在燈影恍惚中,我又聞到了那一股濃濃的茶香,看到了你健壯的身影,聽到了你爽朗的笑聲……
定睛注視,卻又影像全無。
不禁仰天長嘆,淚流滿面。
嗚呼,哀哉,痛哉!
2014年8月19日夜于邯鄲
(作者系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河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用生命書寫忠誠
光明日報評論員
8月15日,黨的好干部,甘肅省定西市臨洮縣委副書記、縣長柴生芳因勞累過度,在辦公室睡眠中去世。去世前1天,柴生芳連續工作近18個小時,在此之前,他已經連續數月沒有好好休息。他生動地詮釋了共產黨員先進性的深刻內涵和“為民務實清廉”的黨風政風,無愧為人民群眾的好公仆。
柴生芳同志始終牢記黨的宗旨,廉潔奉公、勤政為民,求真務實、攻堅克難,無論是在省委還是在基層,都兢兢業業,創造了顯著的業績。工作第一是他的原則,服務人民是他的信仰——他以飽滿的激情和忘我的精神,用生命書寫了一名共產黨員對黨和人民的無限忠誠。在他身上,我們看到了很多優秀共產黨人的影子,焦裕祿、孔繁森、楊善洲……他們都是真正的共產黨人,為黨員干部立下了永恒的標桿。
作為科班出身的留洋博士,柴生芳本可以一帆風順地進高校、做教授。然而,他選擇了回到自己生長的地方,回到了條件艱苦的甘肅,數年之后又主動申請從相對舒適的蘭州到貧窮的定西工作。因為他真切地看到,更基層、更艱苦的地方更需要他那工作第一的原則,更需要他那服務人民的信仰。
恪盡職守、夙夜在公、服務人民,柴生芳是千千萬萬優秀共產黨員的代表。無數優秀的黨員干部就在我們身邊,我們需要一雙公允而又善于發現的眼睛,發現他們、理解他們,給予他們支持和關心。
把人生和事業寫在祖國大地上,寫在廣大人民群眾心中,這是柴生芳的選擇,也是人民公仆的必然選擇。“特別親切,實實在在”,臨洮群眾這樣評價柴生芳。公仆,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