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絲絲綢路直到絲盡時
——追記中國工程院院士、新中國骨科醫學奠基人葛寶豐
甘肅日報記者宜秀萍 實習生劉亦凡
“我去世后一切從簡。不設靈堂,不舉行追悼會和告別會等儀式,不收花圈和挽聯等禮物,盡速火化,將骨灰擲于黃河中流,面向醫院。親朋好友祭我時,就地面河而望……”這是中國工程院院士、蘭州軍區蘭州總醫院專家組名譽組長葛寶豐生前立下的遺囑。2014年7月10日15時20分,因病醫治無效,葛寶豐在蘭州辭世,享年95歲。
遵照遺愿,葛寶豐的后事一切從簡。不對外發訃告,不設靈堂,但聞訊自發趕往殯儀館的人依然一波又一波。他們中間,有朝夕相處的親友,有并肩作戰的同事,有他帶過的學生、救治過的患者,也有慕名來送老人最后一程的普通市民。
95年的歲月,其中有67年是在甘肅度過,對隴原人民來說,葛寶豐的離去,不僅是軍地醫療界的損失,更是痛失親人的傷憾。
葛寶豐逝世后,習近平辦公室、李克強辦公室和劉云山、趙樂際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發來唁電表示哀悼。不少黨政領導、專家學者、部隊官兵以發唁電、設立網上靈堂、微信關注等不同方式表達敬意、寄托哀思。
近日,記者跟隨葛寶豐的親人、同事,走進他生前工作、生活過的地方,緬懷這位新中國骨科醫學奠基人、西北地區骨科專業開拓者的光輝一生。
扎根西北,矢志不渝
1919年,葛寶豐出生在河北樂亭一個貧苦農民家庭。少年時期,一場霍亂奪去全村100多人生命,葛寶豐的母親和二嫂都未能幸免。這一慘痛經歷令葛寶豐暗暗立志:長大后學醫,用高超的醫術治病救人。
1936年,17歲的葛寶豐以全國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燕京大學醫學系。入學1年后,抗日戰爭爆發,學校被迫關門停課,顛沛流離中,葛寶豐艱難地完成了學業,1947年輾轉來到國民政府蘭州中央醫院(后更名為蘭州軍區蘭州總醫院)工作。
解放前夕,醫院很多醫護人員在傳言蠱惑下選擇離開,葛寶豐卻每天照樣接診、查房、手術。人民軍隊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優良作風,葛寶豐牢記在心,并從內心深處萌生了對共產黨和人民軍隊的敬仰信賴之情。他報名參加了解放軍,迅速投入到建設新中國大西北的醫學事業中。
1978年,葛寶豐加入中國共產黨,在黨組織的關懷培養下,他更加堅定了忠誠于黨、報效國家、服務人民的信念。
此時,理論功底扎實、業務技術精湛的葛寶豐,已成為軍內外骨科醫學界的一顆閃耀新星,解放軍總醫院多次想請他去北京工作,他考慮再三,決定留下來。
理由一如他的為人,簡單樸實:北京人才多,不缺我一個,西北條件艱苦,愿意來的人少,這里更需要我。就是這樣一個理由,葛寶豐扎根甘肅67年。
1999年,葛寶豐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邀請他的人更多了。有個單位在海南修建了豪華別墅,請他離開西北另辟天地;家鄉河北樂亭縣的黨政領導多次請他回去定居;兒子葛竟是美國耶里安大學顯微外科著名專家,老伴劉恭芳的親人也在美國定居,他們先后48次來信,懇請葛寶豐夫婦去美國安度晚年。但是,葛寶豐都一一婉拒,還賦詩一首,表明自己的心跡:“我年逾八十,蹣跚意呆癡,吐絲絲綢路,直到絲盡時。”
攻堅克難,碩果累累
“所有的醫療和科研都要為臨床服務,要從臨床的實際需求出發,解決患者的實際病痛,越是常見病、多發病,越要重視。”這是葛寶豐奉行一生的行醫準則。
新中國成立初期,西北地區沒有幾家像樣的醫院,骨科醫學的理論體系和醫療技術更是滯后。葛寶豐利用近一年的時間,先后到沈陽、天津、北京、上海、西安等地,師從楊克勤、方先之等骨科領域的權威專家教授,學到了不少前沿骨科學知識,掌握了許多臨床新技術。回院后,他在醫療條件十分簡陋的情況下,帶領大家積極探索,開始了以四肢骨折為主的一系列醫療和科研工作,逐步建立起西北骨醫學科完整的理論體系。
甘南藏區大骨節病發病率較高,葛寶豐帶領醫療隊深入海拔3000多米的藏區進行發病機理調查研究,經過兩年的病理學調研,總結出發病成因和流行趨勢,為有效防治該病提供了第一手資料。目前甘南大骨節病發病率不到1%。
臨床粉碎性骨折碎片難以復位和保持固定是一項困擾世界醫學界的難題,葛寶豐不畏艱難,帶頭攻關,經過多年研究,發明了內固定半環式梯形加壓鋼板,使患者手術后不再利用石膏或夾板作外固定,大大提高了粉碎性骨折的治愈率,在全國得到推廣應用,18萬名患者因此受益。1998年該項成果獲得國家發明三等獎。
作為部隊的醫務工作者,葛寶豐把部隊官兵的需要作為研究的重要方向。上世紀50年代初,他著眼戰場需求,開展帶血循環骨移植研究,這一研究成果被廣泛應用到救治志愿軍傷病員中,取得了非常好的療效;他多次冒著生命危險上高原、走戈壁,總結提出了一整套戰傷預防和治療措施,還創制了簡易實用的彈簧螺旋牽引架,在戰場救護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獲得軍隊科技進步二等獎;他總結出的騎兵“落馬骨折”防護法、炮兵腰肌損傷的發生機制和治療方案,有效降低了發病率。
上世紀90年代初期,葛寶豐發現住院官兵中骨創傷患者較多,他一一分析病例,發現主要原因是訓練不科學。時年80多歲的他逐級向上反映,提出了科學施訓建議,還深入到基層部隊宣講“如何預防訓練傷”,并研制出了治療訓練傷的特效藥物高肟甲素霜,從1994年沿用至今。
2007年,年近九旬的葛寶豐,心里仍然放不下高原部隊的官兵,他專題分析駐海拔500米、1500米和3000米部隊官兵的骨密度值和骨代謝指標,跟蹤研究緊急進駐高原部隊官兵體內骨吸收指標的變化情況,首次發現了高原環境對官兵骨代謝和骨骼健康的影響及規律,完成了全軍重大科研課題“西北高寒高原地區軍民骨質疏松癥的研究”,并獲軍隊科技進步二等獎。
60余載攻堅克難,葛寶豐成長為蘭州軍區骨科專業的奠基人、西北地區骨科專業的開拓者、全軍著名骨科專家。他先后著書8部,發表論文200余篇,創新完成57項重大醫學成果,創造發明20余項,獲得國家級獎勵20多項,其中有6項屬國內首創,4項屬世界獨創,為骨科事業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
妙手仁心,大愛無疆
“要治病人身,先醫自己心”,這是葛寶豐一生的行醫箴言。多年來,他堅持一個原則,讓患者盡量花最少的錢,得到最有效的治療。病人帶來的片子能診斷清楚,就決不讓做第二次檢查;能用普通消炎藥,就決不用高價抗生素。
在葛寶豐眼里,病人只有病情輕重之分,沒有高低貴賤之別。
張麗是葛寶豐救治過的眾多患者之一。1978年,年僅14歲的她因右臂疼痛,被當地醫院診斷為惡性骨腫瘤,并推薦到蘭州就醫。家人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從天水來到蘭州,求醫葛寶豐門下。經過細致診斷,葛寶豐初步判定是良性腫瘤。鑒于張麗骨纖維結構不良,葛寶豐采用當時國內最先進的帶血管移植技術,代替傳統的刮骨方法為她治療。10個小時的手術,葛寶豐親力親為,術后,又反復叮囑張麗母親幫助她鍛煉右臂。
經過一年的康復,張麗的右臂已與常人無異。長大后,右臂功能也沒有受到絲毫損傷,右手單手能提起50斤重的一袋面粉。
第二年來蘭復查時,張麗的家人專程從天水帶了一小籃雞蛋,向葛寶豐表示發自心底的感謝。葛寶豐婉言拒絕了,看到張麗家境困難,后來還給她寄去了200元錢。
回憶往事,今年50歲的張麗感慨萬千:“這么多年我一直對葛老懷著感恩的心,是他讓我沒有成為殘廢,讓我能夠自食其力,我發自內心地感謝他、懷念他。”
“僅僅把病人當作親人是不夠的,只有把病人當作自己,才能理解病人的痛苦,因為自己是不會害自己的。”對待病人,葛寶豐總是感同身受。
1957年,甘肅一位農民右腿被炸傷,送到總院就診時,下肢循環絕斷,按常規只能截肢保命。“一個農民,少了一條腿就等于丟了半條命,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啊!”葛寶豐取出他存貯了半年的一段相應部位同種異體血管,試著連接這位農民兄弟斷裂的血管。沒想到,這條血管竟奇跡般地成活了,這位農民的腿保住了!這可是世界上第一例10厘米以上同種異體血管連接成活的病例。葛寶豐高興極了,他開始收集資料,跟蹤調查,列為專項課題繼續研究。
術后,這位農民右腿功能恢復得非常好,行走、勞動自如。按照科研要求,需要對這位農民進行動脈穿刺,提取有關數據。
當時,那位樸實的農民兄弟毫不猶豫就答應了。葛寶豐卻開始猶豫了:穿刺雖然只有極低的幾率出現并發癥,可一旦發生,這位農民右腿功能會喪失,成為殘疾人!
考慮再三,葛寶豐決定放棄這項極有希望獲得世界級大獎的課題,理由很簡單:如果病人是自己,我會為了一項世界級大獎,冒著失去右腿的風險換取它嗎?!
60多年來,葛寶豐就是這樣竭盡全力救治每一名患者,對待每一個病例的,他一生救治過的患者多達17萬余人,從未發生一起投訴糾紛和醫療事故。
這樣的紀錄在他眼里只是醫生的本分,從來不曾放在心上。可是,每當想起幾例不盡完美的手術時,他卻會自責不已:“為此二三事,郁郁數十年,一上我心頭,徹夜不入眠。”
彎腰為橋,挺身為梯
“科主任不怕沒成果,就怕沒接班人。”蘭州軍區蘭州總醫院創傷骨科高醫生回憶,這是葛寶豐常說的一句話。為了能讓年輕醫生盡快成長,葛寶豐總是親自帶領、指導大家一起搞科研,科研有了成果,發表論文的時候,葛寶豐又總是把年輕人的名字放在前面,把自己的放在后面。
上世紀70年代,葛寶豐把主刀國內首例淋巴管再生手術的機會讓給了當時只有27歲的弟子劉興炎,為他以后的發展打下了基礎,如今劉興炎已是全軍知名骨科專家。
針對每個年輕醫生的特點,葛寶豐因人而異、科學施教,給病人查體時,他會向年輕醫生講解分析診斷不同疾病的要領;手術展開前,他再三向年輕醫生交代關鍵步驟;年輕醫生主刀時,他放手不放眼,每次都守在手術臺旁,有時還默默地充當助手,遞上一把最適用的手術器械,鼓勵他們大膽開展手術。
“葛老這樣無私地付出,作為接班人,我們沒有理由不努力,不成長。”高醫生說。
甘為人梯,舉人過己。葛寶豐一生共培養軍地骨科專業人才600多名,其中34人成為全國全軍各大醫院院長和骨科主任。他領導的骨科科室已發展成為具有創傷骨科、脊柱外科、關節病外科、骨科研究所“三科一所”的強大科研團隊,成為全軍博士后科研工作站之一。
生如夏花,死如秋葉
和藹、儉樸,是葛寶豐留給身邊人最深刻的印象。
樊鵬今年25歲,從2012年開始給葛寶豐擔任服務員,一直稱呼葛寶豐為“爺爺”。在樊鵬的印象中,爺爺生活規律,只要自己能做的事情就絕不麻煩別人。
“爺爺那么大一位領導,卻對誰都沒有架子,家里不管來了誰總要站起來迎接,客人走了每次都送到門口。”樊鵬回憶,“爺爺很關心我,經常對我說當兵就要聽從組織安排,不管在哪兒都要踏實干。”
護士張藝帆說:“葛老去世前的最后兩個月已經不能和我們對話了,但每次我們給他梳頭或者刮胡子,他還要讓家人來謝謝我們。他生活特別儉樸,食堂做的飯如果吃不完,就先分出來讓我們吃,不愿意浪費一點糧食。”
按照院士待遇,醫院原本要給他新建一棟院士樓,可聽說為了建樓要舍去一片綠地、砍掉一棵幾十年的云杉,他堅決不答應。直到離世,他一直居住在上世紀80年代修建的老房子里,門前栽種著西紅柿、南瓜等蔬菜。屋內白墻磚地,沒有裝修,沒有現代化的家具。
“我們家就是一個博物館,隨便一個物件都有幾十年的歷史了。”老伴劉恭芳風趣地說,“飯桌、椅子、寫字臺都是上世紀50年代用銀元買來的,衣柜里除了軍裝外,再也沒有什么像樣的衣服。”
看到父母年事已高,2007年,葛寶豐的兒女聯合拿出3萬元,在華林山為葛寶豐夫妻倆買了一塊墓地。
葛寶豐知道后堅決反對:“現在華林山上墓地擴展得這么快,把能用的地都占了,這是浪費資源,我們共產黨人不能這么做。”硬是讓孩子們退掉了墓地。
葛寶豐病重住院后,常常對醫院的領導和身邊的醫護人員說:“生命是自然過程,不要給我使用昂貴藥物,也不要做無謂的干預,國家的資源有限,應該留給更需要的人用。”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泰戈爾的詩句,完美詮釋了葛寶豐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