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熱土
□牛勃

謝家灣是一個村的名子,更是一個鄉的名子。
百來戶人家,懶懶散散地躺在一個大大的灣里,并不繁茂的樹叢間間或傳過幾聲雞鳴犬吠,那聲音,全都干干的,給人一種慵懶和沙啞的感覺。
整個甘谷是干旱的,謝家灣的干旱更是出了名兒的。走到謝家灣梁向四面望去,除了山坡上一塊塊戰天斗地的梯田里飄起幾縷綠意外,大自然的剪刀將這一座座山修剪得再沒有任何雜蕪的東西。正午的陽光照下來,人和山,山和地全都氣喘吁吁呵著白氣。老天爺在給這塊土地豪放大度傾瀉熾熱陽光的同時,又過分吝嗇地克扣了天上的雨水。水成為謝家灣最迫切的期待,對水的期待和祈盼也使謝家灣的文化多了幾分蒼涼的熱切與無可奈何的執著。這些年,政府通過人工集雨、人飲解困、氟砷改水等工程,在解決群眾吃水問題上邁出了大大的,最有效的一步。但所有這些的前提必須是老天開眼,有雨,然后才可集、可存、可貯。在謝家灣,深層次的富表現為錢的多寡,學生的優秀,淺層次的表現則直接為窖的多少,水的多少。不在謝家灣你很難體會從山頂沿著陡坡和羊腸小道半夜起來下到溝底找水的感覺,任是起得多早,那一個臉盆大小的“泉”邊總有十幾副水桶,那泉,當地群眾形象地稱為“泛眼”,就筷子般粗細一般水有氣無力地出來,一個村,幾百號人,上百口大牲畜就只能這樣無可奈何地大眼瞪小眼了。去謝家灣下鄉或采訪時,干得冒煙的土地上,帶可見到這樣的情景和這樣的女人,又干又澀沾滿塵土的頭發貼在腦袋上,不知有多少日子沒有洗滌了,想想電視上那些鋪天蓋地,見縫插針的護發洗發廣告,再看看眼前的女人,我的鼻子酸酸的,沒有水,又哪來的秀發飄逸呢?但有時,并不是窖里沒有一點水,可那是要用作一年的生活用水,在生活和美麗的苛刻選擇面前,飄逸的秀發就離這些善良的、天性愛美的女人們遠了。去上幾回謝家灣,面對嘩嘩的流水,你就再也無法心安理得地奢用與浪費了,哪怕一脈細流,只要無辜地流淌,我的心便會不忍,會隱隱作疼,會有一種罪過的感覺。水,在我的心里有了沉甸甸的分量。今年去三峽,從重慶到宜昌,在長江上航行了整整一天兩夜,看著這樣一條浩莽無際的大河,我一次又一次情不自禁地怨恨起老天的不公,要是分出一點,一點點,給我的渭河,給我的謝家灣,那將是一種怎樣的景象啊。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中國歌壇刮起了一般強勁的西北風,當中國音樂精英的眼光定格在西北黃土高原的高天厚土上時,人們從杭天琪高亢而不失悲切的《黃土高坡》中認識了黃土高原,“我家住在黃土高坡,日頭從坡上走過,照著我的窯洞,曬著我的胳膊,還有我的牛跟著我……”從這幅簡約的畫中我們似乎看到了西北人、謝家灣人簡約的生活方式,惟一的不同的是窯洞越來越少。大風從坡上刮過,漫漫黃土像霧一樣掩沒了謝家灣,掩沒了我的黃土高原,我的耳邊忽然響起《一無所有》中那個男子漢悲壯的吼聲,蒼涼的訴說和雄勁的吶喊,當他聲嘶力竭地呼喊著“總是笑我一無所有”的心愛女人“何時跟我走時”,那種愛到極致“問個不休”的陽剛之中,其實蘊含的是一種無奈而又不甘的憂傷,那種憂傷其實就是謝家灣人,整個甘谷南北山人,整個西北人對黃土地欲罷不能卻又無法割舍的濃濃鄉情吧。

對干旱,對和干旱的抗爭,用怎么樣的語言描寫都是隔靴搔癢,身為現代人,我一次次被生活在謝家灣這塊干燥土地上的人那種面對貧窮泰然處之的堅韌和達現所感動。謝家灣人以他們面對人生和困難的態度生活著,抗爭著,快樂并且幸福著。有一句詩,“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他尋找光明。”正是在同“黑夜”的抗爭和“尋找光明”的過程中,謝家灣人表現出自己獨特的機智與幽默。前些年居民戶口吃香的時候,城里人說話,三句中有兩句要強調自己是居民,以此顯擺自己的身份。謝家灣人聽了不屑一顧:“居民,居民有啥?我們謝家灣的驢早都轉成居民戶口了。”可不,連年大旱,糧要買,水要買,牲口吃的草料也要買,抬腳動手都要用錢說話,這和城里居民的生活有啥不同。這話咋聽起來損了一點,但謝家灣人面對嚴酷的生存環境,這種黃連樹下彈琴——苦中作樂的達現,不讓人暗自敬佩嗎?正是這種獨特的生存心態和文化心態,使謝家灣人更多了幾分剛強,更多幾分堅韌不拔來。

獨特的地域,決定了獨特的生活方式的文化意識。不論老天如何不公,謝家灣人依然崇拜土地,面朝黃土背朝天汗甩八瓣土里刨金;不論生活如何艱辛,春節一到,春聯一貼,鑼鈸鞭炮聲中,秧歌社火依然紅透半邊天。春節時的謝家灣,村村有社火,翻江倒海的熱鬧,但很少出村,對各自的絕活兒,總要暗中留著一手。到四月八前后太平山廟會,嘩啦一下,那些山里、灣里、溝里、窯里、峴里的秧歌社火班子,一下子冒氣泡兒似地崩出來,沒有擂臺的擂臺就在這時較上勁兒了,你三三見九,我二五成十,各亮絕活,各顯絕招,那種熱鬧紅火和技術高超,是城里和川里人想都不敢想的。認真公允地說,城里人的社火花哨,架子大,但招數卻少,謝家灣的社火,講究一個實,樣子并不一定顯擺,但全是實打實的真功夫。那些姑娘,那些小伙子,一個賽一個地精氣神兒十足,要身材有身材,要臉面有臉面,手眼身法步,沒一點不到位處。在全縣秧歌社火的道具行頭全都束之高閣的時候,謝家灣四月八太平山的社火,便格外獨特,格外招眼,方圓二十四社,人山人海,整個謝家灣全沸騰了起來。

獨特生活方式的背后,必定有獨特的文化背景。謝家灣四月八的社火,在熱鬧的同時隱含著幾分渴求,幾分酸澀和無奈。四月八前后,正是小麥灌漿,油菜入籽、洋芋、玉米以及各種小雜糧播種的時候,也是謝家灣人飲水最困難的時候,這時候的一場雨,簡直下的不是雨,而是碼成山的人民幣。但往往這時,老天爺的臉慘白慘白的,一副不羞不恥的樣兒,那雨,任是如何燒香磕頭就是下不來,謝家灣虔誠熱鬧的社火,能感動得讓頑石流汗,可就是感動不了冷酷的老天爺。而一旦有雨下來,人們便一個個地站在地里,恨不得讓雨怎樣淋出一個爽心的透來。

臥龍山橫亙于謝家灣鄉中部,就像一道剛強的脊梁。這座普通的西北土山,以臥龍的姿勢和臥龍的傳說,不僅鮮活在民間野史中,朝廷正史對其也未敢等閑視之,“西北有王氣,紫電沖牛斗。”這座山,曾讓多少帝王“冷露滴夢破,峭風梳骨寒”。一次次地劫掠破壞,一次次禳禍消災,非要將龍脈斬,精氣耗盡不可。劉伯溫江南一劍,斬峴梁傷痕累累,一個小小謝家灣鄉,竟有窩鋪峴、毛子峴、趙家峴、豁峴、石家峴、西石家峴,構成一種地域文化的獨特景觀。龍脈縹緲,見山為峴,不知是法術無力,還是臥龍山“王氣”太甚、反正,臥龍山愈挫愈奮,愈奮愈勇,真有點“頭如韭,剪復生”的桀傲不馴。這種百折不撓的精神,從謝家灣傳統文化中走來,走成一種卓爾不群的人文風采,就像那座山脈,那道綿亙千里的山梁。一代一代的謝家灣人就這樣剛強地生活著,奮斗著。盡管這種奮斗太多悲壯,太多傳統文化的滄桑,但這,毫不影響粗獷的喉嚨喊出對生活的理想,對愛情和小康的執著與渴望。
“我總是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卻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真的一無所有嗎,土厚天高,大風,正從坡上刮過。

(來源:甘谷縣融媒體中心 轉載:康翠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