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法法門寺每一個功德箱都有創收指標,每一尊佛像都有天價的供養標價。清凈之地成叫賣之所,其間充斥誑語與騙局。
法門寺景區明碼標價背后,是建立“世界佛都”的宏大計劃。這個計劃將地方政府、曲江系、法門寺捆綁在一起,合力將夢想變成了鬧劇。
在法的門前,佛的存在并未被如愿昭示,圍繞錢的斗法正在上演。
人走近“佛”的法門到底在哪里?
這在佛學界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不過,法門寺景區給了一個答案:錢。以千萬甚至億為單位的錢。
這里是陜西省寶雞市扶風縣法門寺景區。過去的幾年間,這里成為了聞名海內的銷金之所。這里的每一個功德箱,都有創收指標;每一尊佛像,都有供養的明碼標價。佛光大道兩側十大菩薩的價格是1000萬,合十舍利塔內釋迦牟尼的化身、報身、法身三尊佛像的供養價格分別是3000萬、4000萬、5000萬。比這些都貴的,是整個裝載著佛指舍利的舍利寶塔,標價一億。
釋迦牟尼的中指骨,是此間榮耀的來源。1987年,舍利從這座有著一千七百多年歷史的古寺中出土,名震天下。
法門寺景區文化產業集團(下稱法門寺集團)的銀行賬戶,是上述巨款的最終去處。法門寺集團的背后,是陜西建立“世界佛都”的巨大夢想(盡管“佛都”的提法即使在佛學界也有巨大爭議)。在這個夢想中,這里將成為世界“第九大奇跡”、“繼兵馬俑之后的第二張名片”。這個夢想由陜西省方面提出,落在西安曲江系的肩上,由法門寺所提供的佛指舍利作為核心驅動。
在這場雄心勃勃的旅程中,地方政府、曲江新區背景的法門寺集團、法門寺三者被捆綁在一起,宛若一場三人四足的游戲。
平日的景區經幡飄飄,香火繚繞,頗為寧靜悠遠。很難想象的是,自2009年5月9日開園后,4年時間過去了,那個宏偉計劃幾乎沒有任何進展。參與游戲的三方在出發不久后就摔倒在地,在法的門前扭作一團。
勸募與回扣
景區所有人工作人員的收入都和勸募回扣掛鉤,包括臨時工。回扣點從0.5%到7%不等。
從西安西去120公里,即可抵達傳說中的“佛都”,陜西法門寺景區。景區布局宛若一條魚骨:穿過山門,是一條長達1.2公里長的“佛光大道”,大道旁有普賢、文殊、觀音等十尊菩薩的塑像,盡頭是高聳入云的合十舍利塔。它高達148米,有著明顯的菱形幾何結構。
西安大慈恩寺方丈、西安佛教協會會長增勤笑談:這座耗資巨大的舍利塔卻被網評為2012年十大最丑建筑中的第一名。
景區結構雖然簡單,卻蘊含著深遠的寓意:佛光、般若、菩提、圓融四重山門象征著此岸與現世,舍利塔象征著彼岸與佛國,連接兩處的佛光大道及周圍的菩薩,則象征著輪回時所需經歷的“五時判教”。
從走進法門寺景區的大門開始,羅漢、菩薩與佛的身影無處不在。而每一尊羅漢、菩薩或佛的身前,都擺著一個碩大的功德箱,每一個功德箱上,都寫著“法門寺慈善基金會”的字樣,投進這些功德箱的香火錢,最終都會匯集進入法門寺集團的“資金流入”。
2013年4月24日,南方周末記者走進法門寺景區,粗略清點功德箱計21個。在法門寺慈善基金會2013年的“2013年主要考核指標與目標任務”中,景區功德箱的“目標任務”被定在800萬元,是2011年法門寺景區經營性利潤的兩倍。
除了菩薩身前的功德箱可以贏利,菩薩本身也會帶來收益。在景區,每一個菩薩、佛像都是可以“供養”的。供養價從一千萬到五千萬不等。“供養”本是一個佛教用語,出自梵文,又作供、供施、供給、打供。意指供食物、衣服等予佛法僧三寶,亦包含純粹的精神供養。
目前,法門寺慈善基金會的捐贈記錄由雅居樂地產集團主席陳卓林保持。2011年,他本打算向基金會捐贈500萬元,在基金會的悉心接待下,臨時追加600萬,共捐贈1100萬元。這個事跡被寫入法門寺慈善基金會理事長解穎的“2011年年終總結”,被歸納為“接待也是生產力”。
當然,更多的游客,并沒有一擲千金的能力,他們更多的選擇花20元在“愛心即時貼”和“功德簿”上留名,或者花100元到數千元,讓自己的名字刻在功德碑上。細水長流,功德碑目前已刻了63塊,按每塊刻420個名字計算,也有多達26460人參與。
總之,這些心意佛祖或可領受,但錢財大部分都進入了法門寺基金會及法門寺集團的口袋,少部分則成了勸募人員的回扣。
法門寺基金會,除了刻碑的工作人員,其余所有人的收入都和勸募回扣掛鉤,包括臨聘人員。按照基金會在2011年9月制定的標準,根據“勸募任務”完成的比例,勸募員工、主管和中層都能各得到0.5%到7%不等的獎勵。
導游及外部人員拉來的善款,則按照5%到15%不等的金額進行獎勵。甚至提供信息者也可獲獎。“凡提供有效勸募信息,但非本人實現勸募者,在實現勸募后,介紹人占獎勵總獎金的30%,實際勸募人占獎勵總獎金的70%。”
上述“獎勵標準”,明文載于法門寺慈善基金會的公開文件上。盡管,2009年5月頒布實施的《民政部關于基金會等社會組織不得提供公益捐贈回扣有關問題的通知》規定,社會組織不得在接受的公益捐贈中提取回扣。
這些拿著回扣的勸募者是如何工作的呢?秦皇島的趙燁女士對此有過深刻體驗。
2012年7月18日,趙燁一家來到法門寺。當她“走過佛光大道,看著兩旁的經幢及菩薩像,無比的激動,似乎感受到了佛的加持”。
走到舍利塔前,聽到法門寺建造十八羅漢在募捐時,趙燁掏出300元。隨后,收銀員將趙燁帶到了一位“藏傳佛教大師”面前。“大師”說趙燁佛緣深,要其在舍利殿里供養一尊佛像,世代供養的費用是10萬元。趙燁回憶,這瞬間抓住了她虔誠的心,“我想能夠讓佛祖保佑平安,挺好的,是歡喜的事情。”
見到趙燁痛快應允之后,“大師”又勸其捐20萬的地宮佛,這一次,因為經濟原因趙燁謝絕了。隨后,趙燁被索取“佛教大師念經加持經費”9999元,又在“大師”的暗示下供奉999元“香火錢”,一共刷卡110998元。
2012年7月25日,“大師”給她發去彩信,稱基金會已經兌現承諾,在地宮建造了其供養的佛像,并用彩信發去一尊菩薩的照片。趙燁大跌眼鏡。上面有她的名字,卻寫著“2012年7月3日”的日期。
“看后我感覺特別可笑,我是2012年7月18日才去的法門寺,難道是佛祖顯靈?”趙燁查閱法門寺基金會的相關信息,發現網上罵聲一片。“我一直抵御著社會上打著各種幌子的行騙,但是不曾想到那個讓我倍感親切與虔誠的佛教圣地會讓我的心落入深淵。”
憤怒之余,趙燁向中國佛教協會、陜西省佛教協會、各媒體打電話投訴。最后,法門寺的監院智超告訴她,法門寺慈善基金會與法門寺并無關系,是兩家機構。
趙燁立即電話報警。2012年7月27日晚,她得到基金會工作人員退款的承諾。
2012年,法門寺供奉佛骨舍利的塔內,高懸著社會各界捐款的條幅
在景區的免費項目中,也暗藏玄機。
2011年,西安外國語大學新聞學院院長王天定帶領朋友去法門寺景區游玩,在經歷了一長串勸募洗禮后,他終于碰到景區傳說中的唯一的一個免費項目抄經。
“他給你一句經文,讓你坐在那抄。”王天定出身佛緣家庭,知道這是佛家正經的傳統,一下感覺非常好。但王天定抄完后起身后,卻發現免費的抄經項目,變成了收費的算命。
一個和尚打扮的中年人告訴王天定,看你抄的經和你的面相,你在未來兩三個月里說不定會“碰到點什么”。但如果把王天定抄的經文放在他們塔后的柜子里,每天念經,便可避禍。然后就開始開價了……
出了門,王天定和朋友們一對口風,發現每個人聽到的都是同一套詞。
“這幾乎就是算命的行為了,佛教是嚴禁算命的。”王天定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大慈恩寺方丈、法門寺慈善基金會理事長增勤法師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出家人一不看相,二不算命,三不抽簽,四不占卜。這些民間把戲佛教中叫‘妄說禍福’,戒律里明確禁止。”
增勤法師自己甚至也在陜西省的兩會上“投訴”過法門寺景區的亂象。“(景區)里面有一個很不好的東西,雇了一幫子從湖北來的人,做假和尚。”增勤法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后來,在兩會時,作為陜西省政協委員的增勤把這件事寫進了提案中,得到了省委常委的批示。
政府搭臺,但唱戲的沒來
曲江系介入之前,由于寺方的不合作,法門寺景區項目得不到寺方香火錢的支持,成為一個停滯兩年的大坑。
本應是清凈之地的法門寺成為明碼標價叫賣之所,不僅如此,據寶雞市旅游管理部門統計,2009年5月開業到2011年5月的兩年期間,法門寺景區的旅游投訴次數占全市95%,在全省的主要旅游景點中名列首位。
這個坑是何時挖的?又是誰挖的呢?大肆圈錢的“法門寺慈善基金會”是一家什么樣的機構?事情得從地方政府開發法門寺風景區的想法說起。
2007年3月,時任曲江新區管委會副主任劉兵受邀來到寶雞市扶風縣法門鎮的郊區。他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坑。這個坑周圍的土地一片荒蕪。它緊鄰法門寺,1987年,佛指舍利從那里的唐朝地宮遺跡中出土。
當時,地方政府希望這個大坑里面生長一棵名為“世界佛都”的大樹來。于是,劉兵代表的曲江系被邀請來大坑考察。那個深達二十余米的坑,是佛都計劃中的核心區域,新的地宮和寶塔將建在這里,供奉舍利。
彼時,關于世界佛都的夢想已醞釀多年,但進展并不順利,一直停留在務虛層面。早在1995年,寶雞市就做了第一輪風景區規劃,但由于缺乏旅游經營價值而沒有付諸執行,景區開發也因政策風險和操作難度大而一度擱置。
2002年7月,地方政府在調研后認為,法門寺文化景區的建成將對陜西乃至西部建設起到戰略性推動作用,決定以大手筆、高標準進行項目的規劃和征地工作,并準備赴港招商。
“世界佛都”的概念被很快提出,繼而打算將法門寺景區打造成“繼兵馬俑之后的第二張名片”。
當時,“曲江模式”與“曲江系”尚未出現。操刀的,是2003年11月寶雞市政府出資3000萬元組建的寶雞市法門旅游開發建設有限公司。
為了符合“佛都”的地位,政府不僅規劃出5平方公里的土地,還邀請臺灣設計師李祖原擔綱景區的設計工作。當時,李剛設計完當時的第一高樓臺灣101大廈,聲望如日中天,并且有佛教建筑的設計經驗他設計的中臺禪寺被公認為是杰作。2004年,李祖原設計的合十舍利塔及佛光大道項目通過審批。
但在宗教界看來,“佛都”這個遠大夢想卻面臨著一個理論陷阱:在佛教世界里,是不存在“佛都”這個概念的。
“佛都這個詞,絕對是外行的想法。”中國宗教協會理事、西北大學博士生導師李利安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佛教并沒有基督教伊斯蘭教圣地朝拜的傳統,并且自近代以來,以太虛大師、星云法師所倡導的人間佛教,本身就是以“去魅”、“淡化神圣化”為特征的。
李利安認為政府過高估計了法門寺景區項目的資源基礎,并為政府在此項目的調研中沒有充分參考學界意見而感到遺憾。“法門寺項目上馬有一個很重要的背景,那就是我國目前流行的一種文化心理疾病:把資源無限放大,信以為真。”
2005年5月15日,合十舍利塔奠基儀式舉行。參加儀式的有時任地方領導、設計師李祖原但沒有法門寺的代表。
項目甫一開始,法門寺方就表現出不合作態度。佛祖舍利雖然出土于并屬于法門寺,但在近二十年的時間,一直輾轉保存于中國人民銀行陜西省分行的金庫和陜西省歷史博物館中。寺方的心愿,一直是將舍利迎回寺廟供奉。他們對于在寺外另修靈塔供奉舍利一事不感興趣。
參與景區戰略規劃的王志綱工作室,在《王志綱工作室戰略策劃10年實錄》一書中,回憶了寺方當時的態度
“寺方認為,舍利是佛門圣物,放在哪里應該由高僧集體來研究。但現在舍利卻放在中國人民銀行陜西分行的金庫里,這是所有佛教徒心中的隱痛,沒有供奉,沒有香火,對他們是很大的傷害。”
“此時工作室才發現,法門寺風景區的開發只是政府單方面的想法(包括重修舍利塔安放佛骨),由于跟寺方溝通不暢,佛教界對這個項目非常抵觸,一直是冷眼旁觀的態度。結果,工作室第一次與寺方的溝通與其說是訪談,不如說是被教訓了一頓,兩個剛剛從海外留學歸來的小和尚竟一口氣數落了工作室的策劃人員幾個小時……”
法門寺方面在奠基儀式上的缺席,并不只是儀式上少一份熱鬧那么簡單,寺方的不合作,間接扼住項目的經濟命脈這意味著傳統的、社會信眾給寺廟的捐贈布施(即所謂的香火錢),將無法用于景區的開發。
在2005年一份名為《陜西寶雞法門寺發展戰略策劃綱要》中,合十舍利塔及佛光大道總預算約6億元,已被認為“遠大于合理的商業投資規模”,而5平方公里景區的總投入,經計算將達到12億。
經過計算,在不計利息的情況下,12億投資需要13年才能收回。戰略策劃綱要對此下結論道,“舍利塔投資成本過大,以招商引資的融資模式吸引商業投資,將使得項目的開發無利可圖。”
綱要建議“項目開發必須優化投資結構,降低商業性投資在建設資金中的比例,應盡量借助佛教界向社會和廣大信眾募集無回報的捐贈資金”。
而在寺方不合作的時候,政府顯然募集不到這筆“無回報的捐贈資金”。故此,在2005年奠基儀式后,項目挖下一個大坑,亦停滯于此,長達兩年。
曲江模式玩不轉了
“我們出32個億,但周邊的土地一分錢也沒升值”;“現在我們想撤,卻撤不出來”。
在法門寺項目出臺到陷入僵局的時候,同一時間里,“曲江模式”出現了,并且瘋狂生長。最終,二者于2006年走到一起。
提到曲江模式,則不得不提段先念。2002年6月,段先念兼任西安曲江新區管委會主任,西安曲江新區發展公司總經理。此前,他是西安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管委會副主任。
段先念履新后,將曲江新區定位為以旅游為主導產業的開發區。從2003年開始,曲江新區著手大雁塔景區、大唐芙蓉園、唐大慈恩寺遺址公園、唐城墻遺址公園、大明宮國家遺址公園等一系列文化產業的開發。
而所謂“曲江模式”,段先念曾對《經濟觀察報》記者如此解釋:“曲江模式是文化資源加旅游,然后再加城市。文化資源經過整理,提煉、創意以后變成旅游產品,旅游產品帶來人氣、商氣,周邊的城市升值,有錢了,再返回來投到文化,這樣一個循環。”
短短數年內,曲江新區房價飆升,一氣從低洼地帶,躍升成為西安市的頂點。而曲江新區也成為了西安市的江南區。
有此驍將,曲江系被認為是泥潭中的法門寺景區項目最合理的操盤者。
2006年10月1日,陜西法門寺文化景區建設有限公司被批準成立,由西安曲江新區派出經營建設團隊,全面負責法門寺文化景區建設。
2007年3月,曲江新區組建法門寺文化景區建設團隊,由曲江新區管委會副主任劉兵帶隊,任公司董事長,以“外援”的姿態奔赴寶雞,法門寺文化景區工程再次啟動。
2009年5月9日,法門寺景區建設完畢,順利開園。但曲江系的建設團隊卻并未功成身退,而是留下來成為了景區的經營者。
2012年6月,法門寺景區文化產業集團公司常務副總唐喆在接受《中國證券報》采訪時表示,“當初曲江介入是政府的決策,現在我們是想撤,卻撤不出來”。
曲江不愿久留,是因為曲江模式此前的玩法,在法門寺玩不轉了。
曲江模式的內在邏輯是:圈地文化藝術炒作全球招標搞規劃貸款基礎建設招商引資地價成倍甚至數量級翻番出讓土地獲得資金炒文化概念、建主題公園土地再次升值。
其中,“地價成倍甚至數量級翻番”是這個游戲得以循環下去的勝負手所在。在此之前,都是投入,在此之后,才有產出。顯然,法門寺景區工程并不是“曲江模式”的菜。
段先念在接受媒體采訪時稱:“法門寺我們出32個億,周邊的土地也沒升值,一分錢也沒有,原來是什么樣,現在還是什么樣。原因是什么?遠離城市。法門寺不錯,文化資源也不錯,我們來旅游可以,但是你讓我們住在這,把家搬到這,不可能。”
活人的錢一時半會賺不了,在二期開發項目中,曲江系盯上了死人的錢袋子。靈境項目名為人文紀念性觀光園,實際上是利用當地土葬用地名額建設的祭祀用墓地。禪修林則是曲江文投計劃在合十舍利塔周邊東、西、北三側,建設四個禪修主題的類似房地產項目。雖然景區的房價沒有升溫,但禪修林項目以產權式酒店的形式向銀行抵押,得到數億的貸款。
事實上,曲江系建設團隊的介入,雖然讓法門寺景區的建設問題迎刃而解,順利完工,但之前所面臨的資金問題并未解決,這顆炸彈只是被延后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