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鳥卻道春夢香”。春天身困,早上睡意朦朧,卻被鳥鳴驚醒了。是一種鳥叫還是幾種似乎不太要緊,反正懶得醒來,索性繼續(xù)閉著眼晴,任它鳴叫好了。好像是一只,就站在屋后的槐樹上,按部就班地叫著,似乎是又來了一只,也按部就班地叫了。它們好像都是歌唱家,都非常勤奮,都要來吊嗓子似的。接著似乎是又來了幾只,或者來在另一棵樹上。眾多的鳥兒就這般來在我的早晨,開始鳴叫了。我不能不側(cè)著耳朵,分辨它們有幾種叫聲。一種是“倒水瓶”,咕咚咚地,學(xué)名叫什么我不知道;一種叫“旋黃旋割”,還有的叫聲像螞蚱,只是更脆;有的像珠落玉盤,也是更脆;有的像銀瓶乍破,還是更脆。有叫的近一點兒的,有叫的遠一點兒的,我自然不知都是些什么鳥兒。這些鳥兒來在我的早上,它們根本不管我喜歡不喜歡聽,就已經(jīng)獨自做主地為我鳴叫了。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我春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聽鳥鳴叫了。一年之內(nèi)只有一個春天,一日之內(nèi)只有一個早晨,而我春天的早上,卻要聽鳥兒的鳴叫。
記憶中我曾經(jīng)有個自己的鳥。那是一個秋天的雨后,我和小伙伴們一起,來到一個不知名的大山坡放牛,時間已經(jīng)是午后,我饑腸轆轆,滿山滿洼尋找可以吃的東西,那時候生活困難,挨餓是常有的事,但是山坡上往往能夠找出可以充饑的東西。我在尋找一種叫牛牛奶的東西,它很甜,多長在草叢中,卻無意中發(fā)現(xiàn)腳旁有一只正在孵蛋的鳥,它正在專心致志的當兒,被我捉了個措手不及。這是一只野鳥,翅膀泛黑,脖子下面有一層綿絨絨的黃毛,除了眼晴是黑的外,臉面上全是些細細的白毛,非常可愛,我們當?shù)囟冀兴啄樝眿D。它俊勁細瘦,看似灑脫之極,在我手中不停地掙扎著,表示出對我強烈的抗議。而我得到了一只白臉媳婦,餓意頓消,高高地舉起來炫耀,只可惜當時小伙伴都不知去了哪,沒有一個在場。無可奈何,我就跑到大黑牛旁邊,讓它欣賞。氣人的是大黑牛對我的大吵大鬧無動于衷,我和它可親了,它對我的興奮竟然不聞不問,只顧低著頭吃草。我狠狠地撈起鞭子,它慌了,向前奔去,可還是不給我一點理解。回到家后,我把白臉媳婦扣在籮筐下,喂饃饃,它不吃;喂水,它不喝;無可奈何,我只好把所有吃的喝的都擺在籮筐下,讓它在不恨我的時候去吃。誰知到第二天天明,它己死了。
我曾經(jīng)想過許多捉鳥的辦法。晚上夜深人靜,麻雀多藏在柴堆里,一邊打亮手電,一邊用棍亂戳,麻雀就會向光束撲來;雪后支起竹籮,拴上繩子,撒上谷子,麻雀就會來食;把雛鳥放在洞口,大鳥就會飛來相救,只要它一來,我自然就有捉它的招兒。只是我捉到的大都是麻雀,我真正愛的,卻是其它的鳥。記得我的家鄉(xiāng)牡丹園夏天的雨后有一種鳥,僅有拇指大小,飛速迅捷,像彈弓射出的石子似的,嗖嗖幾個轉(zhuǎn)轉(zhuǎn),就已不知去向。禮縣有個客商從沒見過戴勝鳥,贊道:“咦!怪了,牡丹園出了鳳凰了,尾巴一開,咕咕——閃”。我們叫它洋司公,它是鳥中的獨行俠,我行我素,尾巴打開有點像鳳凰,只是它特別臭,我們多不去碰它。我捉不到自己心愛的鳥,就聽它的鳴叫。這當中,杜家灣的旋黃鳥的叫聲可謂聲勢浩大。整個一個山灣的樹林,整個樹林的每一株樹上幾乎都有一只旋黃鳥,每一只旋黃鳥都在鳴叫,有時候是獨奏,有時候是合奏,從早到晚,似一條飛珠濺玉的溪流。我用兩只耳朵聽不過來,就提上錄音機,還是聽不過來,就叫上小宋。小宋是我的同事,他和我來到杜家灣,我們清除掉各自的思想,留下空口袋似的心情來聽,旋黃鳥的叫聲就在我倆的周圍沸騰了。
并不是所有的鳥叫都好聽。在牡丹園的夏末有一年會從森林里飛來一種鳥,整天整夜“呼哧呼哧”叫,從不間斷。吵得人心煩意亂,白天便有許多人去捕殺,可是翻騰遍所有的樹林,至今沒有人見過它長什么模樣。它的叫聲特別晦氣,據(jù)說凡它叫時,必然要死人。那年我在蘭州雁灘,租住一幢尚未竣工的別墅,別墅靠近一個也尚未竣工的花園,正是夏天正午,我正在伏案寫作,惡鳥叫了,很像嬰兒剛要張嘴啼哭,猛下子被鉗子卡住,有發(fā)音而無后音,這在我的家鄉(xiāng),就認為是鬼叫。我循聲望去,是一只鴿子樣大的鳥,長相不甚分明,我再細看時,在松林深處,一位白裙少女一閃面,不見了。我靜靜地望著,那美女再未閃面,惡鳥也再不叫。我忽然有些發(fā)毛,幻想出綠野仙蹤和鬼狐來,這是個別墅群落,人們尚未入住,又緊靠黃河,濤聲依稀可聞,周圍是一大片望不到頭的松林,夏日的中午一個人也沒有,而這時,那尚未陰干的門窗“咔咔”突響,我很是恐懼,慌慌地逃了出來,再不敢去。
現(xiàn)在我從鄉(xiāng)下搬到了鬧市,那好鳥也罷,惡鳥也罷,都很少聽到了。今日醒來,竟然又聽到了鳥鳴,而且就在我的住所。難道說過去就一直沒有鳥鳴嗎?我在這兒已經(jīng)居住了六年,怎么今日才聽得呢?我朝四下望去,樓群林立,間隙里,是一株一株的古樹,而一只鳥正在離我窗口不遠的枝頭,婉轉(zhuǎn)啼叫。看來,能否聽到鳥鳴的區(qū)分并不在于住鄉(xiāng)還是住城,也許更在于我們的心頭。
麥積聽鳥
于我是一種偶然的經(jīng)歷。
我本來不敢對麥積山說點什么。如果不是一場叫SARS的瘟疫的正在蔓延,這兒可是一座名山,眾多的文人墨客已賦詩題句,我何德何能,焉敢妄自置喙。更若不是這場疫情,這兒則整日人聲鼎沸,我又何能聽到鳥聲!再如果不是現(xiàn)在的我而是過去,我又何愛鳥聲?
我是隨“申遺辦”胡承祖、汪開云二位先生來到麥積山辦理申報世界遺產(chǎn)的有關(guān)事兒的,早上十點到達,所訪之人不在,只能閑閑地等,無意間就聽到鳥聲了。我聽到的這種鳥鳴純粹是偶然獲得,或者說也是一種緣分:一定是此時此刻的此鳥,一定是此情此景的我來聽。試想:我若是“申遺”的有關(guān)負責(zé)人,在此大事面前,哪兒有閑情逸致來聽它;我若不是現(xiàn)在的年近不惑,因難欲難求而變得平靜躲欲,也何來閑情逸致聽它;再若同行非胡汪而是他人,胡先生是我中學(xué)老師,后來做的麥積山研究所所長已退下,汪先生曾跟我一起編過《從書》,他做著副部長,檢查工作時曾不合時宜的騎過摩托,二人若是我的直接上司,我又焉敢不鞍前馬后!
我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聽鳥的鳴叫的。聽到鳥的鳴叫后我則進入了混混沌沌的狀態(tài),我的內(nèi)心漸漸地糊涂起來。在我糊涂的時候,鳥兒再叫來沒有我一點也不記得。然而我卻記清楚了我的糊涂,那種糊涂是一種徹頭徹尾的放松。我一直都覺得自已很累,能讓人放松是一件愉快的事兒。試想,我們每天有那么多的話要說,有那么多的飯要吃,即使晚上睡在床上,也會被莫名其妙的夢事纏住,能不累嗎!
在我的經(jīng)歷中,能讓我放松的場合只有兩種:一是和父母在一起,一是和兒子在一起。偶爾回家和父母在一起,尤其是睡在同一張土炕上。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弄明白,我的父母年逾古稀,又是莊稼人,他們除了向我要錢,沒能給我點什么,這么羸弱的,咋就讓我輕松了呢?再就是兒子,他年尚幼,還需要我撫養(yǎng),竟也會讓我輕松?
是鳥的鳴叫讓我放松下來的嗎?
我開始靜靜地聽鳥了。
這是一種怎樣的鳥呢?整個叫聲可寫為兩個漢字:“嗚哇”,“嗚”用拖音,“哇”用余音。根本沒有黃鶯的婉轉(zhuǎn),更別說畫眉的清脆了。我豎起兩只耳朵,是想聽到更好聽的鳥聲的,我是知道這兒有許多非常好聽的樂鳥的,可是再聽,只多出了個蟬鳴。蟬的叫聲無休無止,就像一條河流,很容易讓人們忽略,這鳥好像是識破了人們的忽略,行俠仗義,就要出來提示,便找了這么一種古怪的聲音。但是它的技法拙劣甚或蒼白,它應(yīng)該如畫家畫畫時的烘云托月一樣,動員眾多的鳥,來實現(xiàn)這一目的;或者如官人修文憑一樣,好好地包裝一番。它僅僅如一個撞鐘的和尚,不緊不慢,不文不躁,沒有一點新意,只是撞著。
我就在此鳥的“撞”聲中不知不覺地坐下來了。
我靜靜地坐著。
我竟然在麥積山下靜靜地坐下來了!
在麥積山下靜靜地坐過的,有兩個人。一個名叫杜甫,他來到山下時是一個黃昏,日暮途窮,饑腸轆轆,兩腿像灌了鉛一樣,半步也挪不動了,就坐了下來,有詩為證:
野寺殘僧少,山園細路高。麝香眠石竹,鸚鵡啄金桃。
亂水通人過,懸崖置屋牢。上方重閣晚,百里見秋毫。
另一個人叫宋琬,字荔裳。《安雅堂文集》載:“順治甲午六月乙未,坤維失馭,陽驕陰奮,載震載崩,邱夷淵實,氓居蕩圮,覆壓萬計。屹屹堅墉,壞為平壤”。秦州發(fā)生了地震,出巡鞏秦階道的他,就在山下靜靜坐了。
可是荔裳先生,你聽到鳥鳴來沒有?聽到這種鳥鳴來沒有?
你在麥積山下坐了會兒,就記住了一次地震;杜老先生在麥積山下坐了會兒,就記住了一場戰(zhàn)亂;雖然今天我也碰巧在麥積山下坐了會兒,卻不敢保證能夠記住這場SARS疫情。天高云淡,誰都知道我是被鳥的鳴叫弄糊涂的,我壓根兒沒有想到果子貍、穿山甲、眼鏡蛇之類的東西,我只是僅僅聽到了這種“嗚哇嗚哇”鳴叫的,沒有絲毫新奇的,卻讓我靜坐了下來的鳥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