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及家人姓名之秘
——兼釋李白與月的情結密碼
□李子偉
在討論李白故里的問題上,雷達先生提出了一個實質性的問題:“現代人在尋求李白故里,李白本人生前也在尋求他的故里,當這二種尋求不一致時,我們該相信誰呢?是否應該更多尊重李白個人的意見?”這個問題提得非常精辟。李白生前在《與韓荊州書》中明確說:“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又在《贈張相鎬二首》之二中說:“本家隴西人,先為漢邊將,功略蓋天地,名飛青云上。”我們應該相信誰,這不是再清楚不過了嗎。蘭州大學教授王勛成認為,我們要尊重唐代人的看法。李陽冰在《草堂集序》,范傳正在《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序》、魏顥在《李翰林集序》中皆言李白為隴西成紀人,這些唐代人的定論難道不值得我們尊重嗎?
以上所引李白對自己祖籍的認定,以及唐人的定論都載之于籍,人人皆可讀得。但隱藏在李白一家人姓名之中的秘密,卻鮮為人知。我多年來研究李白的身世問題,在此,對隱藏在李白一家人姓名之中的秘密試以解析,以增進人們對李白祖籍與生地的認識。
李白的父親
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序》上說:“神龍初,潛還廣漢,因僑為郡人。父客以逋其色,遂以客為名。”這里說的很清楚,李白的父親攜家人僑居在廣漢,而且是“潛還”,即偷偷地從原來的居地逃到蜀地的。逋者,逃亡也;逋客者,逃亡的人。白父名客,表示本名已佚,稱“客”者,表明外來戶的身份。李白父親為何“以逋其邑”,“潛還廣漢”?俞平伯先生曾引《周易·訟卦》與孔穎達《疏》,認為范《碑》“以逋其邑”用典精煉恰當,說明李白之父是因避難、避仇、避官事而逃到人口較少又偏僻的昌隆隱居起來的。“逋客”一詞既指逃亡之人,又指避世隱居之人。“客”這一詞匯的用法與古今慣例一致。古書中常用“客”字作為外來人的代詞,如《古詩十九首》中云:“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又如現代一位客居北京的外地畫家,常會為其作品落上“時客京華”的款識。李白之父的情況與此相同,確證無疑地說明他本住西域,是逋逃至四川僑居的。所以,江油只能是李白的故居。
李白的姓名字號
李陽冰《草堂集序》云:“神龍之始,逃歸于蜀。復指李樹而生伯陽,驚姜之夕,長庚入夢,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世稱太白之精,得之矣。”范傳正《李公新墓碑》上也有類似的記載:“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枝以復姓,先夫人夢長庚而告祥,名之與字咸所取象”。這二處記載的大意是:一、李白一家本姓李,但在西域時不用此姓,入蜀后恢復使用。其恢復李姓的方式與李唐所尊先祖李耳出生時的感生傳說如出一轍,皆指李樹為姓。二、所謂“驚姜之夕,長庚入夢”與“先夫人夢長庚而告祥”,是說李白誕生之夜,其母夢見長庚星入懷。長庚星即啟明星,古人又稱為太白金星。《詩經·小雅·大東》:“東有啟明,西有長庚。”是說金星早晨出現在東方,人們稱它為啟明星,晚上出現在西方,人們叫它長庚星。李白小名長庚,字太白,全是緣此而名。“白”在五行中屬西方,西方的明星即是夢入其母懷中的長庚星,此星亮度極高,故曰太白。從李白姓名中即透露出其眷戀故地的情結。賀知章在覽李白《蜀道難》后,曾說:“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唐代人視李白為西方明星,而李白也以西方明星自居。此西方即指其祖籍成紀,也指其生地碎葉,但絕不是其它什么地方。
李白自號青蓮居士,這又是什么用意呢?據楊天惠《彰明逸事》載:“學者多疑李白為山東人,又以匡山為匡廬,皆非也。今大匡山猶有讀書臺,而清廉鄉故居,遺址尚在,廢為寺,名隴西院。”可見李白的故居本作清廉鄉,又有資料記載為清廉場,這更符合川人的習慣叫法。楊天惠于宋哲宗元符二年(1099)春二月出任彰明(即唐之昌隆)縣令,親至李白故居調查,故其說可信。那么,“清廉”何以改為“青蓮”呢?我判斷,完全出于李白懷念故土的情懷所致。清廉與青蓮恰好同音,但不同字,然而改清廉為青蓮,境界大殊,意義大變,且含蓄準確地表達出李白懷鄉的隱秘心思。王琦《李太白詩集注》釋青蓮曰:“青蓮花出西竺,梵語謂之優缽羅花,清凈香潔,不染纖塵,太白自號疑取此義。”西竺之地,古時也屬西域。唐代的“隴右”,是全國十道之一,大致包括今甘肅省全境,寧夏回族自治區、青海省的部分地區和新疆東部一帶,也就是說,包括了西域的一部分地區。《三國志》卷三十《魏書·東夷傳》裴松之注引《魏略·西戎傳》曰:“《浮屠經》所載與中國《老子經》相出入,蓋以為老子西出關,過西域之天竺。”故后世有唐僧西天取經之說。青蓮即青色之蓮花,《佛學辭典》云:“梵語優缽羅。其葉修廣,青白分明,有大人眼目之相,故以喻佛眼。”李白《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詩曰:“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后身。”兩相比較,不是很清楚嗎。李白明白無誤地告訴對方,自己是從西域來的。青蓮花生于西域,佛教人物所憑皆蓮花座,而佛教正是經由西域傳入中土的,李白的情況恰如此。
李白與月的情結
李白不但以太白金星、青蓮為名號,暗示自己西來的身份,而且,在他的詩集中,詠月的詩多達三百多首,足見詩人對月亮的酷愛,與月亮有著不解之緣,以至死后留下采石磯乘醉入江捉月的傳說。有人說,“月亮”是李白其人其詩的魂,這是很有道理的。李白詠月,不像別的詩人僅留下若干名篇名句,他還用多不勝計的篇句編織出一個特殊的世界。“明月出天山,蒼茫去海間”(《關山月》),這是多么開闊的空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靜夜思》),這是何等真摯的月夜思鄉曲。“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把酒問月》,這蘊涵著多么深刻的時間觀。“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這樣的“逸興壯思”表現了何等生動的精神狀態與時代風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月下獨酌》),這是多么逼真的一幅李白自畫像。“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云邊”(《陪族叔曄及賈至游洞庭》其二),李白詩中從無賒酒,卻有賒月,即使要錢,“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也可以賒。這種妙趣橫生、神奇浪漫的想象,以天地為衾枕的襟懷,只有李白做得到。
在人們所接觸的自然萬物之中,沒有什么東西比月亮更能引起思鄉的情緒。在月明如洗的夜晚,李白馳騁想象,想起遙遠的故鄉、朋友、親人甚至古人,產生了真摯而美好的懷念之情。
人們常說“風清月白”,月亮是白色的,所以人們又稱它為“圓璧”、“玉盤”、“玉鉤”、“玉兔”等等。在五行中月亮依然代表著西方,西域的少數民族,崇拜月亮,但與中原人不同的是,他們把月亮一般象征為男性,印度古代詩歌《阿依達》中,就是如此。李白與月的不解情結,其密碼就在于李白借月詠懷,表達了念念不忘自己祖籍與出生故地的情懷。
在李白的詩文中,我們也可以找出他對故里與出生之地眷戀不忘的表述。李白《寄遠十二首》之十曰:“魯縞如玉霜,筆題月支書。寄書白鸚鵡,西海慰離居。”唐代有月支都督府,其得名緣自古時大月氏移居于此之故。月支又作月氏,其地在今阿富汗境內。《史記·大宛列傳》:“始月氏居敦煌、祁連間。”張守節《正義》:“初,月氏居敦煌以東,祁連山之西。”可知月氏本居李白九世祖李暠故地。李暠一支系出隴西,唐時屬秦州天水郡。其地有小隴山,又名隴坻、隴坂。隴山多產鸚鵡,天下聞名,古代詩人詠隴山鸚鵡之詩不可勝數。李白能用“月支”文修書,說明共入蜀前已懂得月支語言。如果他是在江油出生,斷不會有熟習月支文的條件。李白出生在西域,這難道不是一個有力的證據嗎?李白不但能用月支文修書,而且托寄隴山鸚鵡傳訊,慰西海之離居,顯然有其寓意。這其中明確地道出了他對祖輩流轉各地的多層懷念。李白的詩里還有一首《江西送友人之羅浮》詩,其中有“鄉關眇安西,流浪將何之”王琦注:“按文義,‘安西’字疑訛,指為隴右道安西大都護府者,恐未是。”雖然對這二句詩的解釋疑義重重,但傳世各本都作是文,所以,我們也只能從文本出發,根據“安西”本義作出解釋。聯系李白的身世,聯系其九世祖李暠創業的故地與“魯縞如玉霜,筆題月支書。寄書白鸚鵡,西海慰離居”的表述,我們不能不承認“鄉關眇安西,流浪將何之”是李白本人言之鑿鑿的自白。把這種自白與“自言羲皇人”、“白本家金陵”(指李暠在西涼所設的建康郡,地在今酒泉、張掖之間,與安西同)的自謂聯系起來看,李白對祖籍故地的認識不是很清楚嗎。
至此,我們可以明了,在李白的筆下,不論是寓意深深的月亮,還是“月支”、“鸚鵡”、“安西”這些在詩文中出現的字眼,都反映了李白對祖籍故地歷史的深深懷念。
李白的妹妹
宋代楊天惠在《彰明逸事》中說,李白有個妹妹,名叫月圓。此名亦有寓意。上文說過,“月”是被李白頻頻描寫的對象,而李白之父又為女兒取名“月圓”,可見這一家人對“月”的偏愛。
古人認為,日出于東方扶桑,月出于西方月窟。《文選》卷九《大法頌》曰:“西逾月窟,東漸扶桑。“岑參《北庭貽宗學士道別》詩云:“勢吞月窟侵太白,氣連赤坂通單于。”李白《上云樂》中亦曰:“金天之西,白日所沒。康老胡雛,生彼月窟。”都以月窟為西域之地。聯系李白《關山月》“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的動人詩句,再來想想李白一家的經歷,想想李白對月的狂熱偏愛,我們便可明白,其中寄寓了對西邊祖籍與出生之地的眷戀之情。
李白之妹月圓早夭,葬在江油青蓮鎮。江油李白故居有月圓墓,荒草青青,任人憑吊。
李白的兒子
魏顥《李翰林集序》曰:“白始娶于許,生一女一男,(男)曰明月奴,女既嫁而卒。又合于劉。劉訣,次合于魯一婦人,生子曰頗黎,終娶于宗。”按這段記述,李白應當有四次婚姻行為。其始娶的許夫人為其生下了兒子明月奴和一個女兒,后來暫合的一個魯婦(大概是同居關系,非正式婚姻),又為其生下了另一個兒子頗黎。
李白的大兒子小名叫明月奴,大名叫伯禽。明月寓意我們已清楚,后綴一個“奴”字,卻有點怪。其實,這種命名方式,在古代、在民間是常見的現象。魏晉南北朝時人稱“奴”的不少。如劉裕就叫劉寄奴,任忠就叫任蠻奴等等。從民俗的角度講,“奴”字在古代常被用在動、植物及器物等名詞之后,多有賤稱的意思。民間認為,給孩子起名用賤稱,可保孩子健康長命,如“狗娃”、“豬娃”、“牛娃”、“羊娃”之類。明月奴者,即是說這個孩子是從西方來的小家伙。至于“伯禽”之名。李白仍然用了隱語的方式。伯者,長也,指兄弟中排行第一者。伯禽就是李白的大兒子。《儀禮·士冠禮》:“伯、某甫,仲、叔、季,唯其所當。”鄭玄注:“伯、仲、叔、季,長幼之稱”。李善曰:“伯仲喻兄弟之次也。”稱伯禽者,猶民間“大狗”、“小狗”之謂也。而“禽”通“檎”,寓意“李”,暗指姓氏所出。禽即李子一類的果木。《玉篇·木部》:“檎,林檎,果似柰。”《廣韻·侵韻》:“檎,林檎,果名。”《本草綱目·果部·林檎》:“林檎,“釋名”來禽,文林郎果……時珍曰:“案洪玉父云,此果味甘,能來眾禽于林,故有林禽、來禽之名。‘集解’樹似柰,皆二蘭開粉紅花,子亦如柰而差圓。”柰,就是李子。古時有李子出西方的說法。沈約《詠李詩》:“青玉冠西海,碧石彌外區,化為中國實,其下成路衢。”“其下成路衢”即“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意思。可見李白給自己的大兒命名時,寓有希望這一西方之寶來中國結果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