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個人的人生長河中,總有使自己永遠難以忘懷的記憶。
五十年前,全國無數家庭、千萬青年學生響應毛主席“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開始了席卷神州大地的上山下鄉運動。斗轉星移,歲月流逝。我作為當年知青中的一員,這段經歷刻骨銘心,永難忘懷!
歲月如歌
□馮沙駝
1968年,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進入了“文攻武衛”斗批改階段。全國的學生們在經歷了狂熱、瘋狂、兩派分裂、武斗后,陷入癱瘓,兩派爭斗更加激烈,一片亂局,難以收場。毛澤東主席一聲令下,工宣隊、軍宣隊開進學校,進行斗批改,要求學校“復課鬧革命”。但小小的課堂已容不下嚴重對立的兩派學生,早已停止的大學招生成為昔日夢想,課如何復成了問題。
我所在的天水一中,“文革”中嚴重的派性使學生之間勢不兩立。工宣隊、軍宣隊雖已進校,復課成為形式,革命也鬧不下去。面對現實,許多同學思考著自己的前途和今后的命運。
1968年下半年,毛主席“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迅速改變了千萬學生的命運。隨即,一場大規模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迅速席卷全國。按要求,1968年的三屆當年在校初中和高中生(后稱為老三屆),除極少數祖孫三代根正苗紅的紅色后代可以參軍、去工廠外,“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幾乎全部送往農村插隊落戶。總數據統計有1700萬人之多。這場罕見的從城市到農村的人口大遷移,波及到全國約十分之一的家庭。
一
我第一批被點名下鄉插隊,是必然也算偶然。
“文革”中,由于兩派對立,我有家不能回,一直在學校住宿。“復課鬧革命”后,父親因“歷史問題”仍在審查之中,被關在市一中學校的牛棚。母親雖未被批斗,但受父親牽連,時不時被學校造反派含沙射影進行批判而抬不起頭。家中大哥早已參加工作,遠在外地。大姐甘肅師大畢業不分配而去慶陽參加農宣隊,其余的幾個弟妹都在上學。作為在家兄弟姊妹中的老大,組織眼中“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在下鄉落戶的大浪中,我首當其沖。但我仍心存僥幸,幻想躲過風頭,再看看形勢變化。
下鄉插隊落戶的聲勢愈來愈大,居委會上門、學校動員。我更不敢回家,索性便躲在學校,誰也不見,躲一時算一時,過一天算一天。因為按政策,下鄉插隊落戶一經報名落實,將注銷其城市戶口、糧食關系。這意味著你將被這座城市所除名,在農村度過一輩子。
1968年9月的一天,我和另一名同學百無聊賴地仰面躺在學校操場的沙坑邊,望著藍天白云發呆,想著此時父母的遭遇,自己可能下鄉去當一輩子農民的命運變化,不禁悲從心起。但仍幻想躲過此番第一批下鄉浪潮。
突然,在我的視線中出現了一位軍人。我倆趕緊從沙坑邊爬起來,定睛一看,是學校軍宣隊的林代表。他首先盯著我發問:“你叫什么名字?哪一班的?你父親是誰?干什么工作?現在干什么?”我一一回答了他的問話。他又問:“下鄉插隊報名了沒有?”我說:“沒有,因為家里有許多實際困難,請學校考慮,下一批報名。”林代表一聽,板著面孔說:“不行,第一批下鄉插隊必須下去。這一次,你們這些‘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要經受考驗,第一批下去,沒有商量余地。”對林代表的蠻橫無理,我實在看不慣,忍不住和他爭執起來。在一旁的同學,看著林代表的粗暴態度,禁不住說:“動員下鄉插隊也不能像你一樣,要講道理,為什么出身不好的要首先下去?”林代表一聽,轉過身盯住這位同學連續發問:“你叫什么名字?哪一班?出身是什么?父親在干什么?”那位同學一一作了回答。林代表氣急敗壞的講:“你不要為他講情,第一批你也立即報名下去,沒有任何余地。”看著林代表的神情,知道事情無法挽回,這位同學回答:“下就下,不就是去農村嗎,你嚇唬誰!”林代表一聽,狠狠地盯了我們一眼,哼的一聲抽身而去。偌大的操場上,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深表歉意的對同學講:“真對不起,為了我,連累了你。”他說:“我真看不慣林代表的霸道作風,這個結果,我早已考慮到了,我們‘黑五類’反正遲早是下鄉插隊,遲下不如早下。”就這樣,一場偶遇,就當即決定了我們二人的命運。
林代表談話后,我在軍宣隊、工宣隊被掛上了號。在學校四處尋找我的同時,他們輪番對關在牛棚中的父親施加壓力,破天荒的給父親放假幾日,讓找見我的蹤影,動員盡快報名,第一批必須下去。還威脅說,要考慮我其他幾個在校弟妹的前途和去向。
真如泰山壓頂。全家為我下鄉插隊落戶承受了巨大的壓力。面對父親無奈的神情,母親無助的淚水,想想弟妹們未來的出路,我只得第一批下鄉插隊落戶。就這樣,我十九歲的人生就和當農民聯系在了一起。下鄉插隊落戶成為我命運中一個重大轉折點。
二
1968年11月1日,已被注銷城市戶口、取消糧食供給關系的我,懷揣一頁油印的天水市一中高67級畢業證書,一張下鄉落戶通知書,離開天水市,走向農村,成為農民。我永遠不能忘記那天,天黑沉沉的,下著細雨,我們坐在敞篷卡車上,一卷行李是全部家當,每個人呆呆地一言不語,想著心事,耳邊只有汽車的發動機聲。誰也不知道,明天將是什么樣。
我下鄉插隊落戶的徽縣柳林公社廟坪大隊廟坪小隊,是徽縣所有知青點中最偏僻最邊遠的地方。它地處徽縣東南方向西秦嶺余脈的崇山峻嶺中,群山環抱,十分閉塞,離縣城百余公里,距公社30公里,通往外界的只有一條崎嶇不平的山路。每年雨季來臨,河水暴漲,山洪襲來,山路被毀,村莊與外界隔絕成為常態。峽谷中,嘉陵江的支流——永寧河順著峽谷不停地流淌著,在廟坪村形成一個大S形的河道,給寂寞的村莊帶來了一點生氣和聲響。
離開喧鬧的城市,突然來到無電無路、無聲無息,像被人們遺忘的小山村,心像被掏空一般。按政策,當時每個知情撥有240元安家費,用于建房,第一年購買口糧,生活可無大礙。但問題是,真正身處農村,巨大的現實變化和沖擊使自己不知所措,無法應對。我們就像一片落葉飄在地上,無助無力無望。一種被人遺忘的感覺充斥在心間。
在開始很長一段時間的不安、彷徨、動搖中,父親給予我巨大的精神力量。他剛被釋放,走出牛棚,但每隔半月就給我寫一封信。每次都講形勢、談現實,引導我用辯證法觀察世界,思考未來,鼓勵我定出計劃,學點知識和技能。一次,他在信中抄錄了一段孟子名言:“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鼓勵我要有志向,有勇氣,在吃苦中磨煉自己,在逆境中充滿信心。他要我學習古代許多名人志士,在艱苦環境中磨練成才。另一次,他又抄錄了毛澤東的一段話:“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要經風雨、見世面,在大風大浪中經受考驗”,要求我拋棄一切不符合實際的想法,踏踏實實地去觀察社會,既要做好一生在農村生活的思想準備,也要學習一兩種賴以生存的本領。他和當大夫的大哥一致建議,讓我自學針灸,學會就醫,并寄來了針灸書籍和針灸工具。
繁重的農活無休無止,但收工后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每天下工后,在落日中、煤油燈下,我翻閱著針灸書籍,摸索著在自己身上尋找經絡走向,用墨水點出穴位位置,按針灸要求試針。一針兩針,一天兩天,不斷體味進針后的麻、酸、脹。扎錯地方了,咬緊牙關忍著;扎出血了,抹干凈重扎。臉、頭部的穴位不好扎,我便照著鏡子對照穴位進針,多次扎得滿臉流血。但我咬牙堅持了下來。當時,有人勸我不要再扎了,說學會針灸沒什么用,也有人議論、譏笑。面對這一切,我也曾動搖過,心想放棄。但一想到父親的期望與要求,想想自己的前途,仍堅持繼續摸索,不斷試針。
一天,我在翻閱日本一位女作家的作品時,看到一段話:“無論別人怎樣議論,怎樣譏諷,我除了沿著自己的道路往前走之外,沒有其他辦法。”這段話,頓時使我眼前豁然開朗,心中像電擊一樣,感受到一種巨大的精神推動力。路要自己走,認準的事,要堅持下去,才有可能成功。人生要靠自己啊!這正是考驗自己意志、耐力的時刻,我很快調整了心態。再累,農活再多,學習針灸一天不斷;再難、再痛,摸索針感、手感不停。天長月累,功夫不負有心人,在自己身上找穴位,進針找感覺取得了明顯效果,人身正面的所有經絡、主要穴位我基本熟練掌握了。
廟坪村三十多戶村民祖輩居住在山大溝深林密、小路山路板路(即永寧河彎彎曲曲的十幾座由木板拼接的簡易橋)、無所(醫務所)無醫無藥的生存狀況中,小病忍、中病拖、大病等成為習慣。有些村民看到我練針灸且自己給自己扎治小病,漸漸有人也要求試試。憑著年輕氣盛膽大,我拿起了針,對一些有頭痛、腿疼、胃難受、落枕等小病的村民扎起了針,起到了很好的療效,緩解了一些村民的病痛。針灸成為我插隊期間的一種樂趣,成為我在農村生活中的重要部分。多年以來,針灸始終伴隨著我的人生旅途,除給自己針灸外,還給親人扎。直至今日,我仍按經絡、穴位每天進行按摩、保健。現在的書柜中,仍然擺放著五十年前下鄉時家里寄給我的那幾本針灸書籍和當初的一盒銀針,雖已使用了五十年,有些陳舊,有點彎曲,但仍剛性十足,熠熠有光,成為我永遠的紀念。而五十年前日本女作家作品中的那段話,成為我一生的座右銘。五十年來,無論在何處,干什么工作,每當遇到挫折、困難、責難,感到困惑、委屈時,我總會默默回味這段話,消氣除怨,恢復平靜,排除干擾,繼續沿既定的路堅定的走下去。
三
一年四季的農活,是下鄉插隊每日的功課。從生活在城市時的四體不勤、五谷基本不分,到下鄉后每日繁重的農活,日復一日的重復勞動,確實是對我們意志品質的考驗,也是對身體素質的挑戰。
在我的記憶中,春耕地,夏收割,秋送糞,冬背板是我下鄉插隊中對最重農活的最深體會。
廟坪村的正月剛過,漫山上下的土地還沒有完全解凍,春耕春播就開始了。每天,我們隨著出工的村民扛著鋤頭、鐵鍬,背著干糧,沿著崎嶇的山路到分布在山上的地里去干活。山上的地,大小不均,分布在山頭、山坡、山腰、山背,坡度有大有小。春播之前,翻地、整地是必干的活。我們幾人一組,用最原始的耕作方法,一鋤一鍬、一寸一寸的把地翻一遍,然后整平。山里的二三月,寒氣未散,寒風逼人。每天早上,我們用單薄又疲乏的身體抵御著不時吹來的寒風。午間,坐在田邊樹下,啃干糧、喝冷水,歇息片刻接著干,直至太陽落山收工。這樣的活,一直要干到清明前后。
夏天的勞作是一年中最苦最累的。夏收一開始,每天半夜三四點,星星掛滿夜空,我們還在夢中,窗外,隊長起床下地的吆喝聲就開始響起。我們只得起身,邁著沉重的步子,睡眼惺忪,手提鐮刀,走向麥田,趁太陽還沒有出來,天氣涼快,抓緊多割一些麥子。白天,三十多度的烈日烘烤下,每人一壟麥,奮力向前割,累了站起身伸一下腰算是休息,一點也不敢怠慢,生怕被遠遠丟在后面。汗水濕透全身,麥芒扎向皮膚,又痛又癢。而每年夏收時,總有雷陣雨突然襲來,有時全身澆成落湯雞,有時凍得全身起雞皮疙瘩。每日的收割結束后,還要把麥子送到麥場。在川地、坡地用架子車運麥子。在山上,就要人一趟一趟的背下山,碼成麥垛才能收工。這時,夜幕早已降臨,返回駐地,匆匆吃過晚飯,顧不上洗去身上的汗臭與麥芒,爬上炕倒頭就睡去,進入夢鄉。過不了多久,隊長的上地吆喝聲又在窗外響起。這段日子,我們最大的奢望是老天幫忙,下場雨而無法上地干活,好讓我們多睡一會,哪怕一小時也好。
廟坪村的秋色很美,陽光下,永寧河清澈見底,不時可看見有魚兒在游。遠眺群山,紅色黃色一團團、一簇簇,五彩斑斕,多姿多彩。然而,再好的美景也替代不了艱苦的現實生活,秋季農活中最累的送糞開始了。我們要將上年漚好后曬干的糞肥打碎,送往四周的農田。這既需要充沛的體力,也需要耐力和智慧。大家每人一個背篼,一個T形的支把,就是干活的全部行頭。雙肩背著裝滿糞肥的背篼,越走越沉。頭頂上的山、遠處的路,不敢抬頭去望,生怕一看而泄氣,只得雙眼默默盯著腳下,一步一挪動。實在累的不行,村民們發明的T形支把派上了用場,將支把放在身后,靠實地,背篼向上一放,頓時感到輕松了許多,可以喘一口氣,休息片刻。休息好了,收起支把,又繼續前進。
冬天來臨了,短暫的農閑很快過去,村民們期盼的農活開始了。廟坪村得天獨厚的優勢是村外十幾里有大片森林。當時,手續簡便,也疏于管理,隊里每年派人進山砍樹,就地改成板放在山里,待自然風干后,臘月里再運出賣掉,作為隊里最主要的現金收入,年底給村民分紅。我們要將長約2.5米,寬約30厘米,厚約2.5厘米的木板,通過人力,翻山越嶺送往三十里外的兩當縣城供銷社量尺驗收出售。今天看來不可思議,但當時只能如此。廟坪村離兩當縣城三十里路程中,先要翻過三座山后,再行五公里公路,最后到達兩當縣城。我當時只能背1、2片板,隨其他村民翻山越嶺。山路越走越累,背上的木板愈來愈沉,兩肩被繩子勒得生疼。上山要一步一步慢慢爬;下山時,既不敢快,又不能慢。到了公路上,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我學著村民們的樣,拿一根棍子置于身后,將木板架在木棍上,左手扶棍,右手扶板,順公路下滑而行。此刻,只見背木板的隊伍,在公路一側魚貫而行,發出“吱吱”的聲響,仿佛奏出一支生活與命運的交響曲。
四
如果說,插隊落戶時農活的苦與累是對我們體力、耐力的考驗,那么,期間所經歷的種種艱辛,更是對我們生存能力、適應能力、個人意志的挑戰。
插隊落戶后,生活中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去解決。做飯輪流干,拾柴、劈柴、生火要學會。每個人要會和面、烙餅、蒸饅頭、熗漿水。面吃完了,背上原糧到河邊水磨去磨。等面磨好了,人也變成個面人,渾身上下掃也掃不凈,索性跳進永寧河里去沖洗。廟坪村和全國一樣,資本主義的尾巴被割得一干二凈,村民沒有自留地,只能在院里院外刨一塊地,撒把菜籽,種點蔥、小白菜、蘿卜之類。我們一無所有,只能東一把、西一撮的在村民地里去拔去要。吃完后,漿水成為主菜。沒有清油可吃,殺一頭豬熬一壇子當一年的油。有一段時間,無油無菜,便熬點漿水撒把鹽就飯,泡饅頭吃。而大伙兒湊點錢,每月逢五、逢十日派人去幾十公里外的兩當縣城、永寧集市買點蔬菜,五分錢灌一瓶醋回來,就是很大的生活改善。
我們住的老屋多年無人居住,睡的土炕,一張席子鋪上就是床。春秋二季,跳蚤橫行,整夜要起身捉虱子,消滅一撥又一撥,沒完沒了。冬季燒炕,要有技巧,我們因不會,燒的炕前半夜熱得燙人,后半夜凍得縮團。這樣的日子還得一天天過,還的一天天適應,到后來也無所謂了,習慣了。
流淌不息的永寧河,在西秦嶺山脈中蜿蜒前行。廟坪村在河與山巒中被封閉。每次從家里返隊,乘班車在永寧鎮下車后,背上沉重的行李,沿永寧河邊小路步行三十里才能回到隊里。而從隊里回家,更是艱難,要半夜兩三點起床上路,否則,趕不上早八時路過的班車,只能等到次日。永寧河上有十幾道彎,河面上僅有長十幾米、寬二十厘米的木板搭在石頭上,一腳一腳踩實才能過去。否則,一不小心,就掉進河里。更為驚險的是,中間一段是長五里的黑溝峽,懸崖峭壁,叢林茂密,經常有野獸出沒,永寧河在懸崖中間奔騰流過,狹窄的山路在一側懸崖上,晚上走漆黑一片,只能打著手電,小心翼翼,結伴而行。不時聽到掉入河中石子的聲音,有時還聽到野獸的咆哮聲。每次經過這里,我們都戰戰兢兢,提心吊膽,出峽后身上是一身冷汗。而每逢春秋季永寧河暴漲或冬季大雪封路,我們只能背起行裝,翻山越嶺,直奔兩當,在寶成鐵路站兒巷車站擠上火車,輾轉寶雞而回。
在與艱辛生活挑戰的同時,我們還要在文化荒漠與精神世界的空白中追求和尋找寄托。現在想來,這也是插隊落戶時對命運的抗爭。
廟坪村的封閉,并不影響“文革”對它的沖擊。村上沒有廣播,看不到報紙,更沒有文藝作品可讀,只能自己想方設法去學習。我除學習針灸等知識外,《毛澤東選集》1-4卷,一冊《毛澤東詩詞淺釋》成為我學習的主要書籍。《毛選》每一篇文章后的注釋,《毛澤東詩詞淺釋》中的每一篇文章,成為我學習歷史、地理、文化、政治、軍事等的最好教材。而從學習毛澤東的詩詞中,我也了解到中國革命的艱難歷程。特別是毛澤東詩詞中“亂云飛渡仍從容”,“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等詩句反映出的英雄氣概和革命的樂觀主義,深深地感染著自己,從中汲取了豐富的精神營養和前進動力。為了能讀到書,我除從家中偷偷帶來僅有的幾本被禁的文藝作品外,知青之間也悄悄傳書看。一次,一本《第三帝國的興亡》被偷偷傳來,大家急不擇手,搶先爭讀。時間不長,一天,公社保衛干部突然來到知青點,調查此書的來源。凡閱讀過的人都被一一詢問。后來聽說,此書是當時帶密級的禁書,是一位知情從某政法機關被封的書籍中偷出帶回農村的。現在看來極普通的一本書,在當時險釀成大禍。
下鄉插隊時最大的精神安慰是接到家中來信的那一刻。雖然一封家書送到手上,最少要過一周甚至十幾天,但“家書抵萬金”,信中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寄托著親人的牽掛、囑托。讀到家信的那一刻,什么苦、什么累,都棄之腦后了。這樣的情景,每回憶起來,仿佛就在眼前。
五
離開廟坪村,結束下鄉插隊落戶的生活后,我曾多次返鄉“回家”,每次感受不一。今年,在時隔五十年后,再返廟坪村,村里又有新變化。汽車沿峽谷中的等級公路可以直達村里,鄉親們的住宿條件也大有改觀,村里的小超市里,日常生活用品一應俱全。村里早已通電、通廣播電視,村民生活和城里基本沒什么兩樣。許多村民還搞起了“農家樂”、鄉村旅館,吸引了眾多的城里人來旅游。永寧河水清澈見底,污染大大減少,可見到魚翔河底了。
今非昔比啊!站在當年曾經居住過的院落里,浮想聯翩,激動不已。聞訊而來的幾位年過花甲的老人,拉住我的手,親切如昨。許多年輕人也圍上來,好奇的望著。雖然我和年輕的一輩沒見過面,但因為村里老人們講過,他們也知道我們曾經在這個村里插隊落戶過。是啊!我曾經是這里的社員啊!
下鄉插隊落戶的一九六八年,“文革”正如火如荼。“十年浩劫”中,人性扭曲,社會動蕩。但在廟坪村,卻充斥著人世間的真和愛。
永遠忘不了廟坪村當時的隊長,姓陳,西和縣人,因家里太窮,吃不飽肚子,外出打工,輾轉到了廟坪村。他憑著一副好身板、好力氣,上門當了女婿。他能干活,脾氣直,人善良,時間一長,村民們認可,被推選為隊長。他雖然識不了幾個字,但記性好;言語不多,但說話條理清楚,干事利索,尤其公正。下鄉落戶插隊后,我們知青點共有六個同伴,二女四男。他專門安排兩位女同學做飯,隊里記工分。當時憑工分分口糧,我們知青干不了什么重活,評工分時他盡量照顧,讓給評高點;糧食吃完了,他安排保管員給多打點糧,多給點小麥;油吃完了,他親自幫我們滿莊尋可宰殺的豬,弄些豬油。干活時,盡量給我們分配輕活、近處活。
記憶猶深的是隊里的飼養員,他喂的一口毛驢,是隊里送交公糧、對外駝運物品的唯一工具。他視毛驢為寶貝,有時住在飼養棚,村民們除非有急事,他輕易不讓使用。但看到我們趕集或回家時,他主動牽著毛驢,幾十里往返,毫無怨言。還有民兵連長兄弟兩人,是我們知青點的常客,教我們喂炕,沒菜送來幾把韭菜,干農活時經常手把手教授,讓我們慢慢學,不要累到、掙著,并常對我們說,你們總有一天要離開這里,哪有一輩子在農村的事。當時,這對我們是多大的精神鼓勵啊!
難以忘懷隊里的文書,他是村上少有的文化人,家就在廟坪村,整日往返于家里、公社、各隊之間,是隊里的大忙人。當公社保衛專干來村上追查“禁書”時,他極力為我們說情解脫,將大事化小,避免了一場可能會發生的政治牽連。當聽說有人向公社反映知青點有“偷聽敵臺廣播”的傳言時,他很策略的告訴我們要當心、要注意。最難忘的是,當聽說徽縣小河鐵廠在農村招收合同工,雖不轉糧戶關系,仍為農民身份,但畢竟不干農活進廠干活時,他第一時間告訴我們,極力爭取有限名額,向公社、大隊推薦,最終使我第一批離開廟坪村,走進小河鐵廠,從一個農民變成一名工人。
留在記憶中的還有房東大媽,她體弱多病,和老伴住在前院,老兩口無依無靠,相依為命,當時已年過六十,盡管自己生活的十分艱苦,但對我們格外關心照顧。還有村里的一群年輕人,是我們住地的常客。每當夜幕降臨,全村只有個別點得起煤油燈的農戶家中透出星星燈光,整個村子是一片漆黑和安靜。但我們的住處卻十分熱鬧,大伙圍在一起,有聽廣播、評樣板戲的,有拉二胡、吹口琴的,還有侃大山的。村里年輕人的到來,使我們暫時忘記了干農活后的苦和累,寂寞單調的生活充滿一時的樂趣。
結束語
彈指一揮間,五十年過去了。當年的“上山下鄉”運動已成為新中國歷史上的一段難忘記憶,成為我們每個知青人生中的一個重要節點。它影響了整整一代人,它留下的時代痕跡,永遠定格在每個經歷者的記憶中。
廣闊的農村是一所大學校,下鄉插隊落戶的經歷就是其中生動的課程。面對現實,每個知青在這里拋棄幻想,重新思考人生。在農村這個大課堂中,大家思索如何適應新的生活,如何在逆境中抗爭。廣大知青在農村所經歷、所思索、所體驗的一切,雖然時間有長有短,經歷各不相同,但對每個人一生影響之大、之深刻卻是相同的。
下鄉插隊落戶的經歷是一種積累和財富。五十多年來,隨著時代的發展和進步,“上山下鄉”運動的每個經歷者和國家同呼吸、共命運,在各自工作崗位上,用加倍的努力去追逐曾經的夢想,用勤勞的雙手為國家、為社會、為家庭作著奉獻。作為知青中的一員,雖然經歷了種種苦難,但我們無怨無悔。因為,正是這一段特殊的經歷,讓我們實實在在地體味了社會最底層人民的酸甜苦辣和所思所想所求。當時,農村生產力十分落后,農民群眾生活很是清貧,精神文化極度匱乏。廣大知青經過在這種艱苦環境中的磨煉,造就了不怕累、不畏難、能吃苦,敢于挑重擔、勇于闖難關的品質。這種可貴品質,不僅使我們每個經歷者受益終生,還將作為精神遺產代代相傳,星火不斷,不斷發揚光大。
起稿于2018.4.18上午
初稿于2018.5.16上午
改稿于2018.5.21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