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馓面飯
文/王啟珍

在北風(fēng)呼號,滴水成冰的三九寒天,天水人大抵都會做這樣一種飯——黃橙橙、香噴噴,熱乎乎的馓面飯。它沒有華麗的外表,更沒有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但只要一提起它,不由人饞涎欲滴,唇齒生香。

馓面飯其實做法很簡單,所需食材也很平常,不過是些家常的玉米等雜糧面,酸菜,洋芋,白菜辣椒之類,是名副其實的“平民飯”。然而,越是平凡的吃食越經(jīng)典。馓面飯即是如此——歷經(jīng)千百年而不衰,窮能飽腹,富不厭精;秋能和胃,冬可御寒;山川偏愛,老少皆宜。尤其在物質(zhì)生活極大豐富的今天,馓面飯更是成為眾多游子濃烈鄉(xiāng)愁中,最色香味俱全的一個淚點。

俗話說:“百里不同風(fēng),千里不同俗。”就我們老天水縣而言,由于地域廣闊,自然條件差異較大,故風(fēng)土習(xí)慣不盡相同。東西南北中五路,雖吃馓面飯的風(fēng)俗相同,但烹飪方法各有絕招,各領(lǐng)風(fēng)騷,可謂路路有特色,鄉(xiāng)鄉(xiāng)有佳肴。由于工作關(guān)系,我曾有幸嘗過老天水縣不少鄉(xiāng)鎮(zhèn)不同村寨的不同馓飯,今天,便與讀者一起回味那些各具特色的馓面飯。

先說如何做一頓好吃的馓面飯。馓面飯好吃,好在用大鍋,用柴火。馓攪結(jié)合,文火馇燉。水開之前,先將少許面放入面盆中用涼水?dāng)嚦擅婧亦l(xiāng)稱面湯)待水燒開后,徐徐倒入鍋中,用長把木勺或搟面杖、撈酸菜的大筷子等緩緩攪動,待面湯溢起后,再用左手將玉米面粉均勻地緩緩撒入面糊糊中,右手逆時針不停地攪動,這時滿鍋濺起面泡泡,如果濺的太大,湯點點還會燒手,說明火大了即刻降火力,如激不起泡泡,說明火力不夠需增加火力;關(guān)鍵要掌握好火候,火力太大易形成皮焦瓤生,鍋底呱呱燒焦;火力太小飯馇不起,則形成沒黏性、沒筋道的生馓飯。當(dāng)馓到攪時費勁、用勺舀起粘稠不易掉落時,停止撒面,重在攪動。俗話說:“馓飯若要好,三百六十下攪!薄扳田埲粢,馇攪不用慌!睌嚪α,蓋上鍋蓋,文火慢燉,歇歇手,數(shù)分鐘后接著再攪。如此反復(fù),耗時費力,不能急于求成,要有耐心。待馇到嘗一口黏膠膠的有筋道,香味四溢時,一鍋香噴噴的馓面飯就算做成了。(注:馓飯前先將攪好的稠面湯倒入沸水鍋里,溢起后再馓面,在馓攪時就不會出現(xiàn)面圪垯)

次說食材。馓面有黃玉米面、白玉米面、蜀黍面、谷子面、莜麥面、豆面和蕎面等之分。1958年之前,北路人以蜀黍面和谷面為主,莜麥面輔之。其它地方均以黃、白玉米面為主,洋芋輔之,F(xiàn)在馓面飯全部為黃玉米面做的,而口感極好的白玉米面做的馓面飯已鳳毛麟角。由于產(chǎn)量低,很少有人種,除非自家種幾分日后改改饞。不管農(nóng)家小院,還是街頭雜糧小攤,很難見到。
公社化以前,北路人不種玉米,大面積種植蜀黍(高粱)、谷子、糜子等耐旱的秋糧作物。吃的馓面飯大都是用蜀黍面做的,色紅味澀口感差。為了讓人多吃些,聰明的家庭主婦經(jīng)過摸索實踐,在馓蜀黍面馓飯時,先把莜麥面用開水?dāng)嚦擅婧,待鍋里水開了,邊攪邊徐徐倒入沸水中,溢起后再開始細細馓蜀黍面,直到稀稠合適為止。因莜麥面經(jīng)過“三熟”(磨前炒熟、做飯前用開水燙熟、馓飯時馇熟),其醇香味才能全部釋放出來,加之蛋白質(zhì)、脂肪含量高,營養(yǎng)豐富口感好,還有利腸通便的作用,和熱量高的蜀黍面結(jié)合,既填補了蜀黍面味澀口感差的不足,又增強了人們的食欲,可謂是相得益彰,成為北路人吃蜀黍面馓飯中的一絕。
另外,還有把做豆涼粉時用后的清淀粉水舀幾馬勺,燒開后和蜀黍面一起做成粉水馓面飯,因有豆面的清香味,也深受人們的喜愛。
除此之外,山區(qū)多種谷子,不少人家的馓面飯是用谷面做的。但谷子在磨之前必須炕干,否則,食后解小便時會有不適。

再說馓面飯味道。北路人舊時的蜀黍面馓飯,在馓熟時,有條件的調(diào)上用清油熗過的漿水酸菜,家貧的就從菜缸里舀出凍酸菜直接倒入馓面飯鍋里,調(diào)上鹽,然后攪勻,細火再馇一陣,待酸甜合適后即可食之,名曰調(diào)和馓飯或酸馓飯。
東路一帶的馓面飯雖然是玉米面做的,但大多數(shù)鄉(xiāng)村也以調(diào)和馓飯為主,洋芋馓飯輔之。
中路一帶的馓面飯玉米面和蜀黍面并行,馓好馇熟后即可就下菜食之,名曰甜馓飯。
西南路甜馓飯和洋芋馓飯并行,川道河谷多甜馓飯,山區(qū)村寨多洋芋馓飯。
洋芋馓飯因香甜爽口除西南路、東路林區(qū)一帶盛行外,在隴南各地也久負盛名,成為特色佳肴。我在南路鄉(xiāng)鎮(zhèn)工作時,曾有幸目睹他們做洋芋馓飯的全過程:先將洋芋洗凈刮皮,一切四牙或切成洋芋大疙瘩,放入鍋中文火燉煮,待七八成熟時,再徐徐馓入玉米面,邊攪邊馓,邊攪邊燉,直到洋芋燉綿、馓飯有筋道為止。一碗熱騰騰的洋芋馓面飯,軟中帶塊,塊中粘面,那股口感豐厚的清香味讓人食后口舌生香,回味無窮。不僅如此,它還有和胃、調(diào)中、健脾、益氣之保健功效,與玉米中的胡蘿卜素、纖維素等重要營養(yǎng)成分相結(jié)合,可以加快腸道的運動,對便秘很有效,健脾養(yǎng)胃,老少皆宜,堪稱馓面飯中一奇葩。
馓面飯的軟硬稀稠度,西南路一般以稠、硬為主,面磨的較粗。中、北路以軟、稀為主,面一般較細。西南路稠的程度如北路人吃的攪團,他們認為,馓面飯稠了吃起帶勁有嚼頭,吃上有力氣。而北路人認為,馓面飯稀一些,口中嚼時不干,吃起柔軟、香甜、入味。記得有一年冬季進行社會主義教育活動,工作組在石佛街上一農(nóng)戶家吃早飯,馓面飯端上來后,其他人吃的津津有味,唯獨兩個南路同志,怎么夾,飯都不上筷子,于是就喊道:“阿姨,我們是南路人,馓面飯吃的稠,把牛鍋邊邊馇的稠的鏟來敖吃!比堑囊晃堇锶斯笮Α
除此之外,在花樣上,深林區(qū)的黨川、利橋一帶,做的末糝(shen,天水發(fā)音為zhen)子馓面飯很有特色,尤其以白玉米的為最,有些地方叫細糝子。他們把去過皮的玉米磨成牙牙,然后用粗籮一篩,篩下去的為細糝子,如針尖樣,留著做馓飯。篩不下去的為粗糝子,也叫大糝子,留著臘月豬殺了做大糝子米飯招待莊里人。細糝子馓面飯因燉熟后,糝子的醇香味四溢,口里一嚼,滿口生香,有筋道,有嚼頭。令人大飽口福,實為林區(qū)一佳肴。

最后再說各領(lǐng)風(fēng)騷的下飯菜。俗話說:“打官司靠賴哩,吃馓飯靠菜哩!”正所謂“荷花雖好,綠葉扶持;馓飯好吃,下菜當(dāng)家。”一碗熱騰騰的馓面飯,雖登不了大雅之堂,但通過家庭主婦們靈巧的雙手,細膩的心思,粗糧細作,在“細”字上做文章,便讓粗糧飯 ——馓面飯大放光彩,成為人們百吃不厭的珍饈美饌。
北路一帶在吃蜀黍面調(diào)和馓飯時,大都炒一盆經(jīng)過霜殺過的“瓦碟白菜”和一碗霜來前摘的綠辣椒,配一個用生漿水泡的蘿卜絲,上一碟脆辣脆辣的油潑辣子拌茄蓮。家境好的人家,再撈幾個腌蒜或一碟蒜泥茄,一桌子的紅黃綠白,口感枯澀的蜀黍面馓飯,便如同婢女環(huán)伺的大家閨秀,頓時秀色可餐,讓人滿口生津。
中路一帶的下菜因新鮮蔬菜較多,除熗一盆漿水酸菜外,大都炒一碟醋熘大白菜,一盤炒青辣椒和醋熘洋芋絲。生漿水泡一碗綠蘿卜片(絲),涼拌一碟黃蘿卜絲。可謂有酸有辣,有熱有涼,素雅爽口,風(fēng)味獨特。
東路一帶的壓麻菜和酸黃菜因酸、麻、嫩、脆,在馓面飯下菜中獨領(lǐng)風(fēng)騷。此菜可葷可素,可熱可涼,易與其它菜搭配,具有濃郁的地方特色,加之就地取材,腌制方法簡單,易操作,深受人們青睞和喜愛。此外,林區(qū)一些人家在吃馓面飯時除家常下菜外,另配有“酸菜炒豆腐”和“酸菜炒廋肉”兩道與眾不同的下菜。因菜中有肉,肉中有香,葷素結(jié)合,夾一口放進嘴里,慢慢一嚼,玉米的醇香,伴著瘦肉的鮮香,加上酸菜中的酸香和豆腐的清香,肥而不膩,素而不柴,在各地馓面飯下菜中獨樹一幟,堪稱一絕。
西南路因甜馓飯、洋芋馓飯并行,在下菜上除大眾化家常菜外,惹人垂涎三尺的有兩種菜:一是自制的豆豉。二是醋腌的塊莖菜。
豆豉是一種用黃豆或黑豆泡透蒸(煮)熟,發(fā)酵制成的食品,含有很高的豆激酶和多種營養(yǎng)素,具有和胃、除煩、祛寒的功效。不光調(diào)味,還能入藥,尤以黑黃豆、毛黑豆做的黑豆豉,常吃可以減少血中膽固醇,降低血壓,疏風(fēng)解表、清熱除濕和解毒作用,藥用價值極高。在寒冬,淸淡的豆豉配蔥頭、辣椒、大蒜一炒,辣中有咸,咸中有香,豆香氣濃,鮮美可口,是下飯的一道上等菜。特別是和蛋白質(zhì)含量高的瘦肉共炒,就著酸菜下馓飯,葷素搭配,令人食欲大增。
提起腌菜,大都認為是鹽腌的,味道咸。而南路一些村鎮(zhèn)卻以醋腌制,以酸為主。腌制的紅、黃、綠蘿卜、豆角、蒜臺、筍子、包包菜、大蒜,辣椒等蔬菜,菜質(zhì)鮮嫩,味道獨特,經(jīng)巧婦加工,佐料調(diào)拌,一碟油潑辣子澆拌的醋腌菜,盤中品種多樣,琳瑯滿目,色味俱佳,芳香四溢,酸中帶脆,脆中噴香,讓人一瞥,胃口頓時大開。
盡管吃馓面飯的下菜各地群英薈萃、美不勝收,但用干辣椒絲+蒜瓣熗炒漿水酸菜,是吃馓面飯時絕對不能少的一道菜。其它下菜可多可少,可有可無,而酸菜的“當(dāng)家”位置無能替代。據(jù)《本草綱目》中記載:漿水有調(diào)中引氣,通關(guān)開胃,止渴觧煩之功效。由此可見,漿水酸菜在馓面飯中起著調(diào)和諸菜的保健作用。

最后,略說馓面飯的吃法。十冬臘月水成冰,豪吃馓飯迎寒冬。天氣越冷,愛吃的人越多。越吃越香,越吃越帶勁。但馓面飯人人都愛吃,卻不一定都會吃。特別是北路人的馓面飯較稀,不會吃的人上不了筷子。有些人就像吃面條一樣撈著吃,撈不上就干脆喝著吃。更有甚者,認為稀馓飯吃著不帶勁,于是把饃掰碎泡在馓面飯里攪后就著下菜吃。東撈一筷,西夾一筷,把一碗香噴噴的馓面飯戳的盡是窟窿眼睛,實在是大煞風(fēng)景。
其實,稀有稀的吃法,稠有稠的樂趣。正確的吃法是,拿上筷子斜端碗,一個方向掠著吃。吃著吃著,飯就自然溜到碗邊。飯吃完了,碗里干干凈凈。
馓面飯好吃,鍋底呱呱更饞人。當(dāng)馓面飯吃結(jié)束了,用鏟將鍋底呱呱鏟起來,滴少許油加熱,用蔥、蒜瓣一熗,倒入呱呱,再適量倒入吃剩的漿水一炒,調(diào)上佐料,又是一道柔筋筋、酸辣可口、別有風(fēng)趣的小吃。有些家道好的人家,在做馓飯之前,先用油布蘸少許清油,把鍋擦抹一遍,以防飯后呱呱粘鍋。馓面飯吃完之后,主婦們將呱呱上面粘的馓飯刮凈,再將少許清油滴向呱呱四周,鍋下用文火稍微一加熱,炕幾分鐘,鏟下來,一張又脆又香的鍋巴就做成了,惹的娃娃們爭相搶吃,歡鬧無比。

我是吃馓飯長大的。準(zhǔn)確的說,我是吃蜀黍面馓飯長大的。據(jù)父親說,在我生下四、五個月時,因家道貧寒,媽媽奶水不足,小小的我總是處于饑餓狀態(tài)。尤其是早上大人吃馓飯時,我眼巴巴張望的小眼神讓父母心生憐愛,他們就用筷子頭挑一點馓飯,試著喂我。沒想到,這第一口馓飯,我從襁褓時吃起,一直吃到能跑會耍、上小學(xué)、念中學(xué)、參加工作,時至古稀之年,到了想啥吃啥,吃啥有啥的年代,馓面飯仍是舌尖上的美味,伴我左右,一年四季,不離不棄,成為我的最愛,更成為我對親人的一種思念。甚至過年時,當(dāng)別人大魚大肉豪吃猛喝時,我都要和老伴做一頓色味俱全的馓面飯,就著酸咸黃白的小菜,邊吃邊議著老家媽媽用柴火做的大鍋馓面飯,那種清香、柔軟、可口的媽媽味道,那種眷戀故土,思念親人的情懷,至今讓人念念不忘,感想萬千。真是:“走南闖北大半生,各地佳肴不盡同。唯獨家鄉(xiāng)馓面飯,百吃不厭度秋春。”

常言說: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山水育一方情。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與天斗,與地斗,在數(shù)千年的歷史長河中,終于在貧瘠的黃土地上給我們創(chuàng)造和提供了生存的希望,又在眾多味道澀、口感差、少筋道的秋糧中,用杰出的智慧和靈巧的雙手,經(jīng)過長期的生活實踐,給我們創(chuàng)造出了窮富不嫌、老幼皆宜的秋冬主食——馓面飯。

有人說,我的鄉(xiāng)愁是一碗馓飯。我以為,馓飯更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一種把貧窮困苦的日子,過得行云流水、有滋有味的樂觀態(tài)度。正是源于此,曾經(jīng)命運多舛的中華民族,在苦難中依舊樂觀堅定,在黑暗中從不放棄尋找希望;艱苦奮斗,豁達寬厚,質(zhì)樸堅韌的面對并解決一個又一個發(fā)展難題;由弱到強,從強到優(yōu),自信滿滿的踏上民族復(fù)興的偉大征程。也正是源于此,馓面飯便從飽腹養(yǎng)人的吃食,升華成一種文化,一種蘊含生活智慧,養(yǎng)成生活態(tài)度的飲食文化。(2 0 1 9. 1. 10)
作者介紹:

王啟珍,男,現(xiàn)年75歲,麥積區(qū)石佛鎮(zhèn)人,中共黨員,從事行政工作40余載,其中在鄉(xiāng)鎮(zhèn)基層工作長達30余年。在職期間,曾在部、省、市級刊物上發(fā)表多篇論文并獲獎。退休之后,仍愛好文學(xué),茶余飯后,搜集整理資料,先后出版了三陽川石佛鎮(zhèn)下街里《王氏族譜》、反映三陽川石佛一帶傳統(tǒng)節(jié)日——過年的民情風(fēng)俗《憶往事·話過年》等書。散文《年關(guān)迫近,進山換松子》、《昔日回家難,今朝盡坦途》,組詩《退休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