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 年
□馮沙駝
父親帶我上街去,是去買過年的肉。
學校已經放了寒假,每天的作業完成以后,別無他事。天冷路滑,父親腰腿不便利,隨父親出門,我可以盡快趕到肉鋪,排隊領上號,把肉買回。要知道,既使你手頭有肉票,但如果沒有領到當天的號,仍然買不到肉,今年這個年不知該怎么過?況且,全家人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嘗到大肉的滋味了。
一
全家住在一所母親任教的小學校里。母親講,這所小學解放前叫“四維學校”。四維是禮、義、廉、恥四個字。它出自于先秦時期各個學派的言論匯編《管子》、《牧名》一書。書中開宗明義提出了著名的“四維”說,其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作者管仲把禮、義、廉、恥四種道德看著治國四個綱,故名“四維”。學校成立時,借“四維”為學校之名,意在對學生重視禮義、倫理的教育。我清楚的記得,上學期間,發現許多老教師的辦公椅子上,都有一張羊毛毯坐墊,上面織著醒目的四個大字:“禮義廉恥”,很明顯,這是原四維學校留下的唯一念想吧。
四維小學成立于上世紀三十年代,是當時城里很有名的小學之一,解放后改了名。由于學校歷史悠久,教師教學水平高,教學質量很好,學校管理很嚴格,成為這一片學生爭相上的小學校。可惜的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上級部門一紙令下,小學和另外一所小學合并,學校名稱也更名,學校原址進行房地產開發。有幾十年歷史的這所小學從此消失。到今天,這所小學校原來的歷史也沒多少人知曉了。
小學原來占地面積很大。校門左右兩側兩個磚柱,帶有弧形的兩扇木門,右側門上開了一個小門,面朝街道西側,校門雖顯簡陋點,但仍有點氣派。學校北面和一單位一墻之隔,南側和城皇廟相接。東側一直延伸到城里的體育場,一道圍墻中開了一個小門和體育場相通,學校的一些大型活動和體育課,一般都去體育場進行。從西側學校校門進入,一條長約30米左右的道路直通學校第二道門,第二道門迎面是一面青磚墻,分左右二條路分別通向南北兩側。進入南北校園以后,眼前豁然開朗,就是整個校區了。
學校校園中南北中間是一座用青磚建成的小院,院外三株大槐樹懷抱著院落。南面兩側青磚筑成的透光花墻,呈蓮花開瓣形,造型精致。花墻中間開著一個小園門,典雅別致。左右兩側花墻上爬山虎縱橫交錯,枯藤如蜘蛛網似布滿在兩側墻面上。幾株臘梅從院內伸出枝葉,盤繞在爬山虎滕上。雖已進入寒冬,黃色的臘梅花或一朵二朵、或一團一團點綴在爬山藤上盛開,在歡快的迎接著春天的到來。
進入小院,院子不大,是典型的當地四合院格局。坐北朝南的一排房屋,里面隔墻全部打通,作為教師大辦公室集中使用,左右兩邊各有一間耳房。東西兩側廂房整齊排列,是教導處及校長、教導主任和體育器材室。院中間一個小花圃,用青磚壘成約三十公分高的圓形狀,小巧玲瓏。花圃中的牡丹,菊花,玫瑰常年輪番競相開放,爭奇斗艷,將小小的院子裝扮得生機勃勃,春意盎然。
學校以辦公小院為中心,分南北兩側教學、學生活動區。南側兩排教室坐北朝南整齊排列,中間是相連的兩排各三間教室,東西兩側各有一間教室。南面靠東邊角落有一座旱廁所,西面角落里一座老房子,專門作為堆放雜物的倉庫使用,一看就知道是過去的廟宇房,雖不起眼,但門口一棵高大的老槐樹,樹干粗壯,樹枝茂盛,樹冠把倉庫緊緊的遮蓋起來,顯得格外醒目,可以想象到學校原來的部分舊貌。小院和教室之間是一個面積不小的操場,全校學生集合和課余時間活動一般都在操場進行。在操場東側有一個高約一米,面積約四十平米左右的土臺,學校集中上操喊操,學校文娛活動的表演,校長講話都在臺子上進行。
學校北側面積沒有南面大,但很緊湊。東西兩側各有三排教室,靠南側有一座廟宇改造的教室,是土坯房,屋子正面墻壁有點傾斜,應該是在建廟時考慮到大梁和屋頂承重而專門設計的,左右兩側窗戶比較大,裝著玻璃,明顯是以后改造而成,教室里有四根粗壯的園木柱直抵屋頂,屋頂上木粱又長又粗,整個教室內顯得十分寬敞,活動余地很大,就是南面采光不好。可以想象,學校成立時可能是在原來不知什么廟宇基礎上改建而成的。教室后面一個小操場,有兩個簡易的籃球架。西側角落有一個旱廁所。
六十年代,文革興起,天下大亂,學校首當其沖。學校停課,學生鬧革命,教師被批斗,“知識無用論”盛行,教育被邊緣化,學校也屢遭分割。先是南面校舍一半面積被占用,后北側一大半又被劃出,學校規模急劇萎縮,入校學生明顯減少。一段時間,學生只能分班級做操,早晨甚至要整隊到大馬路上去跑操。元氣大傷的學校,再也無法恢復到過去的規模,直至最后撤并。慶幸的是,雖然學校幾番遭到劃轉,但學校里的大多數槐樹仍然基本保存完好。
二
全家搬到學校居住,純粹是“大躍進”的產物。
一九五八年,當時被稱為“三面紅旗”的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在全國迅速興起,在“三面紅旗”指引下,“超英、趕美”、“早日進入共產主義”的口號下,全國掀起轟轟烈烈“大鬧鋼鐵”運動。
學校操場上,幾天時間,幾座土法煉鐵爐就矗立起來。每座高爐高不過三米,直徑大約一米左右,圓錐體形狀,全部用廢舊耐和磚砌成,爐腔內用耐和土抹壁,爐體下方安裝一臺鼓風機,用于向爐內吹風加熱。爐體上方砌有煙筒,用于排煙,爐下方開一個小孔溜槽,供出鐵使用。那一段時間,操場上人聲鼎佛,白天黑夜,忙忙亂亂的人們在為鋼鐵而緊張戰斗,每座煉鐵爐不停地冒著黑煙,整個操場黑煙滾滾,晚上,操場上空又紅彤彤一片。從各家各戶搜集來或家家捐獻出的所有鐵制品,鐵鍋呀,鐵扣呀,鐵盆呀,鐵桶呀等等,反正是帶鐵的,除了家里留下必備鐵制品之外,剩下的全拿出來,送來煉鐵,保證“鋼鐵元帥”升帳。鐵制品砸碎后,和砸碎的礦石一起,源源不斷的投入爐內,煉成紅通通的鐵水流出來。鐵水凝固以后,成為一塊又一塊又黑又粗的黑疙瘩“海綿鐵”,到底質量如何,是不是生鐵,能不能使用,只有天知道了,只要報上產量,達到高指標就可以了。全民“大鬧鋼鐵”的喧鬧情景實實在在的在學校持續了一段時間。
“大鬧鋼鐵”的折騰還沒平息,“全民吃食堂”、“過集體化生活”運動也全面展開。
家里一直就沒有置辦過房產,一直靠租房子居住。解放前后,一家人租住在一個四合院內三間北房里,租期到了以后,五十年代搬到另一處小院居住,二間北房,雖然不大,但還寬敞。沒過幾年,租期到,又租房搬家。剛剛安定不久,“大躍進”開始,私房進行社會主義改造后,租房越來越困難,到最后無房可租。加上按照上面 “過集體化生活”的嚴格要求,全家只好結束租房居住的歷史,按要求搬到了母親任教的小學校去居住。
全家人的集體宿舍是學校校門傳達室隔壁的一間面積大約十來平方米左右小屋。小小的房間里,左面父母一張小木床,右面一個土炕,床與坑之間可容一個人側身進。我們兄妹五人幸好當時年齡都小,晚上擠在坑上,睡覺時頭靠頭,身挨身,身材短,擠到一塊,無所顧忌,打打鬧鬧還覺得好玩。屋里一張小小的書桌是父母晚上批改作業,寫教案的寫字臺.一個小小的書架,上面書架置書,下面柜子作為面柜和裝置雜物使用。房間很小,我們年紀小,天天除了吃飯、睡覺以外,放學以后,抓緊時間擠在家里僅有的一張小桌上寫作業后玩耍。
集體化的生活要求吃飯“食堂化”。全家只好上父親任教的中學大食堂去解決吃飯問題。為此家里特別準備了一個瓦罐,打飯的任務落到我和姐姐身上,每天中午到晚上開飯時,我倆抬著瓦罐到大食堂去排隊,按人頭打好飯,急急忙忙抬回家。開始感到很新鮮,買菜做飯好多麻煩事確實也方便省心省力了。時間一長,新鮮勁就很快消失了,緊接著,糧食供應開始緊張, 排隊打飯成了一場戰斗。每逢打飯時,你爭我搶,饅頭越來越小,面條越來越少,蔬菜越來越缺,食堂打的飯越來越不夠全家充饑,家里只好每次在飯中摻入大量的酸菜和其他野菜。很快,大食堂再也維持不下去,“食堂化”也宣告結束。隨之而來的是,糧食供應縮減,副食品供應越來越緊張,直到最后斷供。很快,家里的生活越來越困難。
寒假日子一天天過去,放了寒假,整天喧鬧的學校頓時安靜下來。學校里除了門房老任以外,我們全家人就是學校里唯一的人了。我們兄弟仨在幾個教室里,把課桌擺成地道形式,輪流做秘藏,在學校操場土臺上,練習武術,自由自在地在諾大的學校里任性的去玩。
雖然每天玩得盡興,但是肚子里油水越來越少,整天只覺得饑餓。天天板著指頭算還有幾天就到春節,等啊,盼啊,期盼早一天春節的到來。穿不穿新衣服對我來說無所謂,最期望的是過年能吃頓飽飯,再吃上肉,解解饞。再就是正月給親戚拜年能拿到幾張一,二角甚至是五角壓歲錢,屈指可數的幾張壓歲錢,除大部分交母親作為來年學費的補充以外,剩下的買上幾串鞭炮,再買個手槍之類的玩具,就是最大的要求,感到極大的滿足了。
三
學校校園里有許多槐樹。一進校門,道路兩側整整齊齊排列著兩排槐樹,北側的一片平地上,幾棵槐樹高大挺拔。校園內的槐樹,樹形高大,枝葉茂盛,樹齡不短,估計是在建廟時栽植,多少年風風雨雨中,不知不覺漸漸長大。
每當花期來臨,一簇簇、一串串潔白的槐花盛開,掛滿樹上技葉。起風時,一朵朵槐花像雪花一樣飄滿在校園,整個校園空氣中彌漫著淡淡槐花香味的素雅清香,過去誰也沒在意到它的存在。
一九六零年,饑餓籠罩著全家。家里生活進入最困難的時期。凡是能填飽肚皮的東西,無論有什么,都可以拿來充饑。那一段時間,父母寡言少語,一再告訴我們,少跑動,多喝水,多休息,盡量節省體力,減少消耗。有幾天,我發現平時晚飯后在家里坐下看書看報的父親,一直在校園里轉悠,回家以后和母親悄悄的說著什么。
三年困難時期,校園里槐樹上的槐花成了充饑的搶手貨。槐花還沒有完全成熟,幾天功夫,樹上的槐花就被打得七零八落,所剩無幾,只有地上還散落些打散的槐花花瓣。
第二天傍晚,學校放學以后,整個校園里又像平時一樣寂靜。晚飯后,父親叫上我,幫他拿著掃把,到了校園里的槐樹下面,面對灑落在地下的槐花,說;“這么好的東西,掉在地下面都糟蹋了,太可惜了”。他拿起掃把,將掉落在地面上的槐花輕輕的掃成一堆,蹲下身子,雙手輕輕地捧起來,放在盆中。我幫著父親一面掃,一面裝。大部分槐花落地后又被反復踩塌,沙子,塵土和槐花混雜在一起,既臟又碎。連續幾天,全家一起動手,仔細挑出槐花里面的雜質,又在水中反復清洗,然后晾干后仔細裝袋保存起來。
那一年很長一段時間里,父親把晾干的槐花作為家里重要的糧食補給品。隔幾天在玉米面中滲入晾干的槐花,做成槐花雜糧饅頭,上籠去蒸。或者換個花樣,攪成粘糊狀,盛入到一個作為模具的小磁盤中,放進鍋里去烤。這個小盤子可有講究,不大不小,大致也就直徑十公分左右,厚度在一厘米,盤子太大面糊容易粘,不好取出來,太小放在鍋里又不好烤。槐花雜糧饅頭也好,餅也好,填補了全家的主食欠缺。雖然槐花不像樹上直接采摘那么新鮮,可口,口感中帶著重重的澀昧,餅或饅頭中常常還會出現沙子珞牙,吃了一段時間覺得反胃。但在當時,它一直成為全家的最大糧食能量補充,它為全家充饑,度過艱難日子解決了大問題。直到快過年,形勢開始逐步好轉,糧食供應基本穩定,每個人的糧食定量還略有增加,雜糧摻槐花充饑的日子也無形中結束了。
四
這年冬天,進入臘月以后,氣溫降得很快,天氣一天比一天冷。
離春節還有好幾個月,母親就開始對我們念叨;“前兩年,日子過得太艱難,一直為了護嘴,什么也顧不上。過年你們幾個連一件新衣服都沒有,今年一定要想辦法讓你們穿上新衣服”。
從那時候起,她就為了給我們兄弟姊妹過年每人都有一件新衣服穿,開始籌劃攢錢,湊布票。錢嘛,從那幾十元工資中擠出一點攢下。而布票卻是個難題。布票是按家里大人小孩人頭供應,每人每年僅有幾尺。穿衣憑布票到商店在黑、灰、蘭顏色和屈指可數的幾種花布中去選擇,沒有成衣可買,扯布回來以后自己去縫制。布票不夠,只能到親戚那里去借去湊。那一段時間,母親給父親說得最多的是給我們每個人買什么顏色的布,做什么樣子的衣服。
母親原來可是大家閨秀。聽姥爺講;“你媽從小就被全家寵著、慣著,很任性,認準的事情誰也擋不住一定要去干。當年女子上學堂,在這個城市很少有。但你媽一直鬧著非要去上,家里只好送去。四十年代城里很罕見有人騎自行車,你媽有一次看見有女子騎自行車,硬跟著去學,誰也沒攔住。到學校上學時,又看見有女生打排球,又跟上去學,總之,當時凡是新奇的東西她都感興趣”。好在當時姥爺過去常年在外做官,現代文明見得也多了,棄官回家養老后,整個家里比較開明,現代文明的好多事也盡量不去阻攔。母親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
從青春少女到兩鬢斑白,母親一生的命運和這所學校就緊緊的聯系在一起。幾十年中,學校不知換了多少位校長和教師。但對母親的評價卻是一致的。有一位校長這樣講“你母親當年從女子師范學校畢業,十七歲開始就到這所小學任教,年輕、漂亮、活潑,特別愛唱歌。我當年就是你母親班上的學生,我們當時最愛上你母親教的音樂課”。 她又這樣評價母親:“你母親教師生涯中,教學和班主任工作積累了很豐富的教學經驗,有獨特的教學和育人方法。對不同學生采取不同的教育方式,有的給予心理疏導,有的進行專門學習輔導,有的注意對生活上的關心,無論多么調皮搗蛋的學生,在班上都變得有規矩、有教養。無論學習成績多差的學生,時間不長學習都會有一定的進步,在學校里,她教齡最長,經驗最豐富,最受全校教師尊敬”。凡是知道這所小學的人,都知道有一位老教師,很厲害,語文教得好,音樂課大家都愛上,對學生要求既十分嚴格又特別關愛。在這所學校就沒有挪過窩,嘔心瀝血,教書育人,為這所學校奉獻了一生。
母親很少講自己過去的經歷,但常常講,一生中最感欣慰的是育人成材,滿園桃李,累累碩果。
一天,家里突然來了一位客人,是母親五十年代的學生。他見到母親以后說他大學畢業以后,一直在北京工作,以后一直在中央領導身邊搞服務工作。這次探親回家,專程來看望母親。他興致勃勃地回顧了許多在校時期的生活,說雖一直在外地工作,但一生中永遠忘不了小學階段母親對他的教育和關愛,否則就沒有他的今天,他還很神秘的給母親講了許多在領導身邊工作的奇聞趣事。走后,母親講這是她任班主任時班上比較調皮的一個學生,家里比較困難,母親經常在學習和生活方面照顧他,想不到現在這么有出息。
又一個下午,正是學校課外活動時間。一位女士突然出現在校園里。她身著時新淡雅,衣著修短和度,臉龐端莊秀麗,神形婀娜多姿,身材、五官、腰腿是那么和諧,邁著剛健有力,明顯節奏感的步子,加上一對明眸善睞、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她的出現吸引了許多學生的注意。說來也巧,正在遠處東張西望,準備詢問的她,看見迎面走來一位老師,仔細端詳,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面前說;“老師,還認識我嗎?我是您的學生,當年,您是我的班主任”。“老師,多少年你一直都沒變,還是我原來記憶中的形象,今天我是專門到學校來看望您”。她把臉龐緊緊的貼在母親的臉上,拉著母親的手,連珠炮似不停地對母親說著,這時,周邊已經圍了許多好奇的學生們,她也不在乎。恨不得把多少年的話都說出來。下午放學后,母親回到家,滿臉的興奮勁還沒散去,一面做飯一面對我們說;“今天真想不到,到學校專門來看我的是一位在全國很有名的戲劇演員、是我班上的學生。當年在班上就很活潑,愛唱唱跳跳,有音樂天賦,還愛畫畫,最愛上我教的音樂課,經常讓我教她學畫畫,學校畢業以后從部隊文工團轉業到劇團做演員。她一舉出名是排練并演出眉戶戲《梁秋燕》,受到觀眾的熱烈捧場,凡西北的老戲迷人人皆知”。母親越說越興奮,喋喋不休的繼續說;“我這個學生告訴我,她演出了許多劇目,曾經得到國內許多戲劇專家的指導。最值得紀念的是,曾經幾次被幾位國家領導人接見。她特別懷念小學期間我對她的教育、培養,一再說沒有這些,就不會為以后發展打好基礎”。以后,她幾次來天水演出,總要擠出點時間到家里專門來看望母親,親自送票讓母親去欣賞她的演出。母親講:“一輩子能培養出幾個這樣對國家有貢獻的人,值得”。
這所小學歷史悠久,位置優越,教學質量、學校管理等名聲在外,許多領導都愿意送自己的子女到這所學校就讀,有人還點名讓子女在母親班上讀書。
那個年代,領導和老百姓真是打成一片,老百姓心目中對方是什么官,什么人既不了解,也不去了解。許多領導,以普通人自居,沒有高人一等的情況。尤其他們十分重教,對教師特別尊重,對學校和教師對自己子女的批評教育從未有過非議和不滿。教師對學生也一視同仁,從不去打聽哪個學生的家長是什么官,什么職務。
一天晚飯中,全家人坐在一起。聽母親講:“今天開家長會,來了許多家長。我一一點評了一些學生的學習成績和表現,提出了許多要求,請家長注意和配合。家長會結束以后,一位家長來到我面前,詳細詢問他孩子的表現如何?一再對我說,對他的兒子要嚴加要求。他走后,校長過來悄悄的告訴我。剛才那一位家長是市上一位領導。聽說他小時家中貧苦,沒上幾天學,以后參加革命,深知文化知識的重要性,對兒子的品行和學習要求很高。他從不要求學校因為他的身份,對孩子有所照顧,反而要求比一般學生要求更嚴格。一再要求學校對他的身份保密”。母親講這一階段,是她一生教學工作中最寬松,心情很舒暢的一個階段。
母親退休以后,上街后經常見到許多人遠處趕過來,在母親面前講他(她)是哪一年學生,學校當時情況怎么樣,當年母親對他(她)們是如何嚴格要求的等等。母親雖然對一些學生己記憶陌生,但即使在晚年,她仍能將她最得意的學生名字一口氣叫出十幾個來。而許多學生家長,多少年以來,對母親一直十分敬重,見面總是客客氣氣,問寒問暖。逢年過節,總有許多學生從全國各地回家探親時,到家里來探望,每當到這時,我看見,母親總是臉上掛滿笑容,她心中一定也感到十分的欣慰吧。
五
快進入臘月前一個月,父親就開始認真籌劃這個年該怎么過了。過年吃什么成為最大的難題,怎么能多買到一點白面,一些肉,一點油,讓全家人尤其孩子們能過一個過得去的春節,成為放在他心中日夜操勞的最大、最重要的事。
剛剛和父親小心翼翼的走出家門,只覺得寒氣逼人。今年一進入臘月,天上時不時下起雪,許多雪積在地面上不化,白茫茫一片,寒風吹過,多處地上的積雪結成冰,冰越積越多,有的地方成了冰溜子,走路行走要十分小心,一步當心就會滑倒。
路上很滑。我告訴父親慢慢走,千萬注意別滑倒。我搶先一步跑向大街,要趕到肉鋪排隊領號,再遲一點拿不上號,今天出門就白出了。
這座城不大,老百姓傳統上以東、西、南、北四個城門為界,城墻里面稱為城里,城門之外則稱呼為城外。有人考證,城墻歷史上從明朝開始修筑歷經了數百年,現在,城里東、西、南、北四面厚實的黃土城墻雖然依稀可見,只不過都已經成為殘墻破洞。
城里東城門和西城門中間,一條橫貫東西,寬不過六七米,長也僅僅有幾千米左右的馬路,是城中的唯一主街道。這是五八年“大躍進”年代,為了架設城內無軌電車線路拓展道路,拆除了城外殘存的東、西兩座古城樓及一段土城墻墻體,將城內城外聯成一片,形成的一條城市主街道。這幾年,一年四季隨風刮來的黃土,將城里街道上,房屋頂,院落里蒙上一層又一層塵土,塵土越積越厚,和冬季白茫茫的積雪,亮晶晶的結冰混合在一起。街道兩側本來就破舊不堪,現在更顯得到處是一片灰蒙蒙、土蒙蒙。
透過兩側低矮的房屋朝南北兩邊張望,“大躍進”,“趕英超美”,“大鬧鋼鐵”的痕跡仍在。城外南、北兩山原本就不多的樹木,通通作為當年“大鬧鋼鐵”的燃料,基本上給砍伐一空。十年樹木,一經砍伐,生長何其容易。現在,就是春夏季節,站在城里放眼看南、北兩山,北山是黃禿禿一片,失去了林木的保護,嚴重的水土流失,被雨水沖刷而形成縱橫交錯的黃土溝壑,黃色一片,或寬或窄,或長或短,似飽經滄桑老人額頭上的皺紋,刀刻般地雕刻在北山上。
南山上由于陰濕,有些被攔腰砍伐的樹,又頑強的抽出了新枝,地上的野草一片一片已經枯黃,但遠處看仍然依稀可見,最引人注目的是山下和河邊那片叫做青年林荒地上,半人高的野草在寒風中被吹的東倒西歪,但春天一到,春風吹又生,又給城市將增添不少綠色。
城里街道兩側的行道樹稀稀拉拉,高低不一,樹也砍了不少,剩下也不多,已經干枯的樹枝在寒冬的寒風中盡力地挺立著,仿佛點綴著這個城市不屈的生命和強大的生命力。和全國人民一樣,城市里的所有人雖然還沒有從難熬的三年自然災害陰影中擺脫出來,但也已經看到了新的希望,心中默默的期盼,國家盡快恢復元氣,趕快結束這缺吃少油,饑餓難熬,供應極度緊張的苦日子,能夠重新恢復正常的生活。
從一九五八開始到一九六一年的胡折騰,加上連續遭受大面積自然災害所導致的全國性糧食和副食品短缺危機,全國面臨建國以來最嚴重的經濟困難。老百姓生活遭遇到極度困難,這三年里帶來的最直接,最慘痛的后果是普遍的大饑荒和人口死亡率的大幅度上升。最廣泛,也最直接的原因那就是“饑餓”。當年困難的嚴重程度,凡經歷過那個艱難時期的人們留在記憶中的損害刻骨銘心。
最困難的一九六零年,糧食供應嚴重不足。一段時間,全家人和城里居民一樣,每個人有限的糧食供應中,五斤土豆抵一斤供應糧,高粱面、苦蕎面、玉米面占到百分之八十,剩下供應的一點白面又黑又粗,平時根本舍不得吃,清油供應由每人每月四兩減到二兩,肉、蛋等副食品供應幾乎完全斷供,全家人都在煎熬中。
一天晚上,坑上睡覺的我,迷離迷糊的聽見父親在輕輕的喊我。我突然驚醒,從炕上爬起來,看見父親正在吃力地彎著腰,本來就很瘦弱的他全身浮腫,伸出雙手氣喘喘地想盡力的去脫掉褲子。褲子已經脫了一半,剩下的卡在雙腿中間,雙腿腫脹褲子一時脫不下去,已經掙扎了好長時間而無能為力,只好喊我幫忙。到了父親的床邊,我抓起褲管慢慢向下脫,發現父親浮腫得更加嚴重,雙腿浮腫變得腫脹,稍微一按腿上就是一個深坑,穿褲子困難,難怪脫褲子更困難了。
從第二天開始,我開始有意識的注意觀察父親的身體狀況,發現他臉上原來的皺紋已經被腫漲所淹沒了許多,下垂的雙眼因浮腫,鼓起二個包,頭發花白的越來越多,原先沉穩有力的邁步越來越吃力,越來越沉重,多少年合身得體的中山裝現在穿在身上明顯又肥又寬,整個人好像突然變形,顯得矮小、蒼老、疲憊、無力。
母親身體一直十分健康,也明顯消瘦下來,顯得虛弱不堪,甚至上一節課都要硬撐下來,常常一回家就要先躺在床上休息。每到這個時候,父親總要給我們說:“你們別打攪你母親,讓她多休息休息,生活工作壓力太大,血壓一直不穩,不休息不行。”父母親是餓著肚子,挺著精神硬撐著整個家,將每天僅有的一點供應糧,精打細算,千方百計,想方設法,讓我們能夠多吃一口。
在學校里居住,全家和外界很少聯系。再說家家困難,人人缺吃,自顧不暇,除了親戚以外,誰還顧得上誰。一天傍晚,大舅來到家。大舅一直在縣上水利部門工作,常年在村莊、農戶指導水利工作,和鄉上、農民的相處很融洽。困難時期,有些條件好的農民給時不時給他點蔬菜、土豆之類,甚至有時候給點面粉。他手中提著一小袋從縣上拿回來的土豆放在屋里。他看著父母親蒼白而瘦削的臉龐,無奈的說:“想弄點面,也沒辦法弄到。把這些土豆煮了填填肚子吧!”他望著我們幾個兄弟姊妹說:“你們到外面去玩,我跟你爸你媽說句話。”他望了望門外,半掩上了門。
我們走出門外,我好奇的又悄悄溜到家門口,隱隱約約的聽見里面大舅在對父母親說話:“據說現在自然災害進入全國最困難時期。傳說前一段,北京的糧食庫存只夠銷售七天,天津是十天,上海甚至只能動用準備出口的大米供應口糧。也有人說毛主席和其他國家領導人現在都不吃肉,在和全國人民一起度難關。看來日子很難過,你們要有思想準備才行。”
房間本來就很小,大舅坐在家里唯一的一張椅子上,看著幾乎一貧如洗的家,勸導父母:“現在這個情況,誰也顧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都在各找辦法,尋找出路,填飽肚子,不能死呆在家里全家挨餓。聽說現在城外山下面能挖到野菜,你們讓娃娃也趕快去看看,把這一時間熬過,估計情況就會好轉。”
送走了大舅,父母親回到屋里,久久的相視無語。父親拿出大舅帶來的幾個土豆,洗干凈放在鍋里蒸。我們幾個都盯著冒著蒸汽的鍋,等待著出鍋的土豆。家里除了鍋里不斷發出的“滋滋”聲音之外,安靜極了。我看見父親低垂著頭,手中拿著火鉗,長出著氣,在想著什么,在昏暗的燈光和爐火照影下顯得那么瘦弱,無柰。母親坐在炕沿邊,手中拿著一條破褲子,低著頭,一聲不吭,擬在縫補,又一動不動,仔細一看雙眼通紅,使勁憋著不讓眼淚掉下來。
家里看起來一切如常。父親仍像過去一樣,一年四季穿的一身灰色中山裝整整齊齊,一頂灰色帽子洗的發白,始終干干凈凈,一雙黑布鞋雖然褪色不少,但干凈整潔。母親同樣是衣著整齊,頭發仍像過去一樣梳的一絲不亂,每天仍然鼓足精神按時上、下班。晚上,一如既往在家里昏暗的燈光下備課、批改作業。實際上,他們是用知識分子的氣節和行為來顯示自己的尊嚴,并且無形地去影響我們兄弟姊妹。
大舅走后,隔了兩天,我聽見父親和母親在私下商量說:“他舅舅說得也對,打聽了一下,許多家的孩子都到外面去挖野菜。行的話,讓老大、老二也去試試。不然他們在家里也呆不住。”
第二天開始,下午課一上完,姐姐和我趕快趕回家,提上籃子,每人手持一把小鏟,和事先約好的伙伴一起去南山下名叫青年林的荒地里挖野菜。
青年林并不是什么樹林,也沒有多少棵樹,多少年水土流失,河水沖擊,黃土沉淀,形成了一大片荒地。出了城,過了河,到了青年林。我們鉆進半人高的野草中,盡量避過人多的地方,在荒地里低下頭尋找野草,彎下腰,用小鏟仔細的把凡是有綠色的野菜,一根一根的挖出來,是不是真正的野菜,既不認識又分辨不出,只知道凡是長在地下帶點綠色的應該都能吃。
幾天來還有點收獲。回家后母親一邊挑出野草,一邊給我們講怎樣辨別雜草和野菜。每天的一把野菜洗干凈后和雜糧面伴在一起烙成菜餅。時間不長,挖野菜的人越來越多,從三五成群變成人山人海,越挖越難尋,凡帶點綠色的,不論是野草還是野菜幾乎都被挖凈。面積不大的青年林荒地很快千瘡百孔,一片狼藉,到后面根本無野菜可挖。
雖然饑餓難挨,但每天仍然還得正常去上學。大饑荒的到來,一段時間學校上課成了形式,去不去學校也很少有人過問,老師無心去教,學生也無心去聽,主要精力放在了尋找能吃充饑的東西上。
學校校園大操場邊上,有一大片早年從美國引進的杏樹林,樹干不高,樹冠很大,品種極佳。杏子個圓,黃里透紅,其味甘甜,核無毒可食。每年四、五月杏子快成熟時,一棵棵樹上掛滿金黃色的杏子,成為書聲朗朗的學校里一道亮麗的風景。杏子成熟摘下來后,學校給每個班都會送去一籃,每個師生都可以品嘗到杏子的甘甜。多少年來,全校師生將這片杏林作為自己心中的寶貝,學校的驕傲。從來沒有人去任意的采摘,甚至有落果在地,也無人去拾撿。無聲地保護,無形地呵護它,成為全校師生多年一直共同的默契。隨著饑荒越來越嚴重,學校的這片杏林很快就遭了殃。杏樹剛剛掛果,個頭又小,顏色發青,又酸又澀,就開始被許多人盯上偷摘,到了正常采摘時,樹上的杏子已經被摘的寥寥無幾,剩下沒有幾個了。
一天晚上,吃過晚飯,說晚飯,就是每人一個酸菜團起來的雜糧餅,一個小小的熟土豆,一碗酸菜湯。吃完,父母親就把我們叫到了一塊。父親端著一個茶杯,說茶杯,實際沒有茶葉,就是一杯白開水而已。父親一一望著我們說:“我和你媽都知道現在你們每天吃不飽,在挨餓,上學也沒勁我和你媽盡量想辦法讓你們能夠盡量多吃點,國家也正在想辦法,不可能一直讓大家挨餓。,最近外面也有點亂,你們不要受影響。不管怎么樣,要按時到校,書照讀,作業照做。千萬不能學別人的樣子,一不偷,二不搶,三不要亂說。”他指著我們弟兄三個,“你們幾個尤其要注意,聽說學校里許多學生不上課去外面尋找吃的東西,你們可不要去,家里我們自己盡量想辦法。”母親接著父親的話說:“你們幾個一天也別太瘋,本來肚子里沒油水,動得太多會更餓,盡量在家里呆著,看看書,多喝點水,保存點體力。”
六
走上大街,我盡量繞過結冰的地方,一路小跑加快向西關趕去。
西關兩側全是平房,多數是一些解放前就建成的老房,大部分殘破不堪。有幾處明清建筑和民國老房,看起來很破舊,但仔細一瞧,無論是建筑結構還是建筑材料,尤其從經過精雕細刻過的一些門窗中,可以看出這些房屋建筑當年的風韻氣派了。
幾處政府辦公所在地在整個街上十分顯眼。青磚所砌的墻面,一磚到頂的屋脊,一排一排整齊排列的青瓦,尤其是大門兩側青磚上的磚雕圖案,顯得與眾不同。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過去的書院舊址,雖經滄桑巨變,大門口粗壯木門柱的紅漆也已經斑駁不堪,但其莊重、氣勢仍存。朝里望去,可見兩側整齊排列的各個小院仍然保留著昔日的舊格局。邊上的一座小樓房掩藏在街面商鋪后面,它是整個城里最奢華的建筑,全部用木結構建成,緊湊、精致。進去一看,里面雖然面積不大,但設計靈巧,既華麗又實用,舞臺高大寬敞,左右兩側有二層木走廊相通,柱子、走廊兩側及屋梁上五顏六色,彩繪出各種圖案。城里人都知道,這是召開重要大會、文藝演出的地方,有時也有電影在這里放映。
天寒地凍,街上的行人不多,個個都穿著厚實的棉衣,頭上戴著棉帽,有的用一條毛巾裹頭蒙面,兩只耳朵上戴著用棉布做的厚厚耳罩,防止耳朵凍壞。街道兩側屈指可數的幾家小商店冷冷清清,店里本來貨品就很少,加之幾乎所有的日用品都要憑票購買,許多人左顧右盼,乘興而入,空手而出。
城里的肉鋪在西關名叫豬羊市旁邊,據說這里原來是歷史上城里最大的交易市場。古玩、字畫、商鋪、小吃等等,琳瑯滿目。邊上又有一處老百姓進行豬、羊等牲畜交易的地方,老百姓多少年習慣上稱其“豬羊市”,這個稱呼就一直延續了下來。
肉鋪還沒開門,但門前已擠滿了人。經濟正在逐步恢復階段,今年過年,難得供應豬肉,雖然每人僅有半斤,而且是照顧過年特發的,但比起前兩年什么也沒有,大家已經很知足了。大肉供應極其有限,每一天售出的大肉數量靠發出的號去控制。肉票雖然比什么都值錢,但如果你當天一旦去遲拿不到號,買不上肉,只會兩手空空而歸。
我緊趕慢趕趕到排隊隊伍后面,氣惴惴地一面朝前面瞧,一面仔細數前面有多少人在排隊,數著前面有十來個人,心里有點踏實,心里想今天應該能領到號,買上肉了。呆著,呆著,覺得身后有聲響,回頭一瞧,不到一會兒工夫,又有十來個人在后面排隊,排隊的隊伍從肉鋪門口一直延伸到街道馬路上,只見遠處還有人不斷的趕來。
肉鋪開門了,隊伍開始有點亂,排隊的人蠢蠢欲動,一個緊挨一個,生怕有人插隊進來,更怕領不到號,白跑一趟。時間不長,肉鋪里傳出聲音:“大伙排好隊,現在開始發號。每人只領一個號,號拿上后,按號去割肉’。隊伍慢慢地向前挪動著,我領上了號,仔細一看是一張小紙片,上面蓋著一個章,印章上刻的是“春節購肉供應專用章”,紙片后面有一個編號及年月日,下面寫著“和肉票同時使用,當日有效,過期作廢,涂改無效。”
剛拿到號,父親也趕到了。排著隊進到肉鋪里左右一看,里邊面積不大,靠門是一排柜臺,擺放在柜臺案板上有不多的幾片大肉。柜臺后面屋頂上墜著兩根繩子,繩子兩頭上栓著一根木棍,棍子黑油油,亮晶晶,使用也有一段時間了。棍子上掛著幾根大鐵鉤,十來張豬肉掛在鐵鉤上,看來這就是當天供應的所有肉了。
鋪子里擠滿了人,等待割肉的人一個緊挨一個,每個人手中緊緊攥著肉票和蓋章號碼的小紙片,一個一個睜大眼睛盯著柜臺里師傅的操作,心中思量著如果能碰上好運氣,割上點肥肉,就滿足了。肥肉可以做菜吃,還能煉點大油,彌補每人每月供應二兩清油的不足,另外油渣還可以利用,其不皆大歡喜,兩耳又緊張的聽著喊號聲,生怕被遺漏掉。
輪到我們,割肉的師傅接過父親遞給的肉票和牌號紙片,抬起頭,看了看父親一眼,輕輕地說了一句:“你也來了!”父親點點頭,一句話也沒有說。只見師傅轉身,到后面從吊鉤上拿下半片豬肉放在柜臺上,順手拿起一把刀,稍加思量,在這片豬肉后腚間部位下刀,小心地割下一條肉,隨手似乎不經意的又在邊上的豬肉中挑出一塊肥肉一起放在稱上,“好了”!隨著一聲喊,只見他把肥肉卷在肉中間,抽出一根馬蓮,三下五除二,一氣呵成綁好,遞給父親,說:“走好”。父親接過肉,看了看這位師傅,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我緊跟著父親身后走出肉鋪。
很順利的買到了肉,而且還多了一塊肥肉,實在很開心。心想父親一定和我一樣高興吧,抬頭一看,父親并沒有特別高興的神色,好像在思考著什么。我忽然想起剛剛在肉鋪割肉時那位師傅的動作和父親的神態,問:“今天割肉的那位師傅為什么對你那么客氣?最后還加了一塊肥肉?”父親望了望我說:“他是你媽的學生家長,今天人多不能直接打招呼,免得其他人多心,但我們心里都明白。他最后加的不是肥肉,是一塊板油。要記住,你對別人上心,別人才會回報你,尤其在很關鍵的時候”。我點點頭,若有所思,又好像沒有完全明白。
七
過年有了肉,母親通過學生家長又買回了幾只豬蹄,那塊板油煉成了油,剩下的油渣還可以用,加上大白菜,蘿卜,土豆,這個年比起前幾年過年,不知要豐富多少。父親早早就開始準備過年的菜品,僅有的幾斤大肉父親精心的分成了若干份,除拿出一部分煉成肉臊子細水長流,長期食用之外,剩下的全部用于過年做菜。
農歷臘月二十三俗稱小年,是祭灶的日子。前一天母親就對父親說:“今年一定要祭灶,可別忘了前兩年沒辦法也顧不上,忘了祭灶,很不順當,今年可得好好給祭一下”。我問母親為什么非要祭灶?母親講;“小時候聽你婆婆講,每家每戶都有‘三尊神’。在過去每家建房、筑宅、安家那一刻起,他們就住在每家每戶,保護人丁興旺,清潔衛生,宅舍明亮,和睦安康。這三尊神就是‘宅神、門神、灶神’。臘月二十三傳說這天是灶神即‘灶王爺’上天奏事的一天,除夕返回人間,負責管理各家的灶火,關系到一家人的飲食好壞,家庭平安,被作為一家的保護神而受到家家戶戶的崇拜。舊時,家家戶戶都要設置灶王爺神龕,祭灶當天要燒香磕頭,口中要念叨。桌上放上許多貢品,尤其是灶糖,給灶王爺吃,目的是讓灶王爺多說好話,保佑家庭安康。現在沒有條件,只能象征性的表達表達意思就行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對著父親喊:“今天要祭灶。別忘了一定叫上我。”晚飯后,父親說:“你們幾個一起先把廚房收拾干凈。”
家里的廚房就緊挨在住的房邊,說是廚房,實際是搭的一個簡易棚子。當年“吃大食堂”散伙后,全家大小七口人馬上就沒飯吃,只好在住房邊靠墻兩面外面用竹席圍起來,棚頂用油毛氈鋪上蓋頂,搭了一個簡易灶房。請人來砌了一個爐子,找出過去家里用過的風箱,湊了一些簡單灶具權當廚房使用。緊接著生活一年比一年緊張,飯都吃不飽,再也沒有心思收拾廚房。
掃的掃,抹的抹,很快收拾完廚房。父親對我們說:“都到邊上去,誰也別說話”,我們規規矩矩的站在一邊。只見父親點好手中拿的兩支香,雙手把香恭恭敬敬舉起來,面對著灶臺,口中在禱告著什么,然后把香插在灶臺上的香爐里,又把放著一些吃食東西的小碟子放置在香前。我站在一旁心中想,那些吃食一定是代替灶糖吧。父親在禱告著什么?一定是讓灶王爺保佑我們一家今年能吃上飽飯,平平安安過好日子吧!
有了肉,過年的主菜是紅燒肉。怎么把不多的肉做成味道純正的紅燒肉,父親還真犯了難。還好,同父親同在一起工作的王老師是地道的上海人,據說過去家里殷實,由于家庭出身不好,大學畢業后分配到西北,到學校授課時間不長,肺部出現癥狀,身體支不住,調整工作后和父親在一起工作。
任何人一見王老師都會留下深刻印象。高桃個頭,瘦高身材,臉上白白凈凈,頭發梳得整整齊齊,說起話來細聲細語,走起路來不緊不慢。長年身著一身舊灰色中山裝,里面一件白襯衣,顯得格外干凈利落。因為肺上不好經常咳嗽,常年戴著一副口罩,口袋里經常裝著一條手帕,一咳嗽,馬上低下頭拿出手帕吐痰,擦擦嘴,說話時,很注意和對方保持一定距離。王老師是個美食家,家里過去條件很好,各種美食都可以品嘗到,對烹飪又有興趣。一說到烹飪,滔滔不絕,頭頭是道,南北名菜,無所不曉,下廚又能做出一手好菜。可惜的是三年自然災害剛剛度過,王老師就離去了。
困難時期的幾年,物質極度匱乏,怎么樣把有限的一些食材做到極限,王老師的烹飪知識和實踐經驗真派上了用場。他經常向父親傳授這方面的經驗和做法,對于做好純正紅燒肉,他是行家里手。缺乏調味品,他告訴父親可以用什么植物去替代,燒制中用量、顏色,火候怎么掌握,不厭其煩又津津有味的給父親反復傳授作法。
按照王老師教的辦法,父親把大肉和兩只豬蹄切成塊搞干凈,放入冷水鍋中焯,去掉雜質后,再把鍋燒熱,先放入兩塊肥肉反復翻炒出油后,放入肉塊入鍋,炒至微微黃色時,用糖漿上色,加入浸泡多日的花椒葉水替代調味品,加水后在爐子上用慢火去燉。
王老師教的辦法還真行。一個多小時后,揭開鍋蓋,頓時,一股香噴噴的肉味鋪鼻而來。蒸汽散開,定睛一看,燉好的紅燒肉塊塊色澤紅亮,趕快夾上一塊嘗嘗,感覺到肉質滑漱,滿嘴肉香,雖然色味趕不上正宗材料做的紅燒肉,但已經是肉香濃郁了。燒好的紅燒肉,父親仔細的盛入家里一個黑色土陶罐里,罐子上按王老師所說的用幾層麻紙代替蓋子,用細麻繩緊緊的把麻紙扎結實,據說這樣一來紅燒肉色澤不變,肉香味濃,不易變質,可以隨吃隨取,長時間保留。
過年過年,團團圓圓。按照習慣,當地過年必須要有四喜丸子上桌,代表一年四季家庭和睦,平平安安。過去的老規矩是丸子必須是肉餡,放油鍋里炸成金黃色。現在哪有這么多肉,那么多油?只能就地取材,因陋就簡,以菜代肉。
父親把豆腐、青羅卜,紅蘿卜,白菜分別剁碎,菜里放上鹽擠出水,加上點調料,再加面粉后揉團成丸,每個丸子用竹簽扎透,以便上鍋蒸透氣。然后按不同顏色,把丸子搭配裝好碗,上鍋大火去蒸。二十分鐘后一揭鍋,碗中的丸子雖然沒有油炸后的金黃色那么誘人,但紅,黃,白,綠四色斑斕,酥軟可口,完全可以代替過過油的四喜丸子。
父親做的另一道家鄉菜叫鐵坨子。他把土豆蒸熟后捏碎加蔥沫,再放入鹽和調料,拿出一半加點菠菜變成綠色,然后把白、綠兩色的土豆泥各一半拼入盤中,用重物壓十分鐘,再上籠去蒸。蒸好取出,再壓十分鐘。晾涼后,切成條或塊裝盤上桌,可當主食又可當菜。父親講:“在山西老家,小時候一年四季沒有白面吃,只有每年正月初一才有一頓白面餃子吃。平時全靠高粱、小米、玉米等雜糧過日子。土豆是家里最主要和最普通的主食。家家戶戶用土豆可以做出多樣品種,鐵坨子幾乎是家家戶戶每頓飯必有的”。
做釀白菜是母親的拿手菜。她挑出新鮮白菜,揀選嫩葉幫后洗干凈,用刀仔細切成條,放入開水中稍微焯水后備用。母親說:“按老傳統做法,中間應該是卷入肉餡,現在只能用其它材料代替”。她用油渣代替大肉,加蔥、姜、胡蘿卜沫拌成餡,放入準備好的白菜幫中,然后緊緊的卷成圓狀,外面再用線扎緊,擺放盤中上火去蒸。蒸好的釀白菜雖然里面不是肉餡,但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
八
轉眼間,臘月三十到了。按照家里多年的慣例,臘月三十的年夜飯要吃餛飩。
下午開始,全家就開始忙乎了。分工很明確,母親負責和面,姐姐負責搟面,父親負責調餛飩餡。
我只感到熱鬧,想干點什么又無處下手。父親一看,喊我來幫他干活。按照要求,洗干凈蘿卜、白菜,大蔥,放在案板上剁碎,撒上鹽,十多分鐘后,看見差不多了,放在紗布里用力擠出水,按照父親的說法,擠出的水營養很豐富,倒了可惜,讓放在碗里,下次做菜時可以再用。
菜餡準備好,放入盆里,父親接過菜刀,拿出煉過板油后剩余的油渣,加入一些大肉,動手仔細剁成肉餡,放入菜餡盆中。他拿起油瓶,小心翼翼地手指按著油瓶內的刻度位置倒入一格左右的清油,滴了幾滴用花椒葉泡成的濃調料水,開始攪拌。我搶過父親手中的筷子,按照父親從下到上,朝一個方向反復攪拌的要求開始攪餡。一面攪,一面好奇的問父親為什么要從下到上,朝一個方向去攪拌?父親一面盯著我的動作,一面回答,是王老師教的辦法,這樣攪拌,調料可以入味到餡,無論是餃子,還是包子、餛飩,里面的餡子都不散,吃起來既可口又入味。
餛飩餡調好,姐姐搟的二張面也搟得差不多了。母親開始現場指導。。她不時地伸出手,時不時摸摸搟的面的薄厚,看薄厚均勻不,一邊摸,一邊講:“餛飩皮要搟得薄一點,而扁食皮要搟的稍厚點,都要搟得四面圓圓的”。
她拿著刀,繼續說;“餛飩皮怎么切,可是有講究的。先要將搟好的面整理好,不然切出來大小不一,難看又難包,兩不像”。只見她把搟好的兩張面疊在一起,卷在搟面杖上,對折疊成半圓形,用刀把面從中間切開,抬起左手將右面的面整整齊齊的對疊在左面,一瞬間,一張圓形的面縮小成四分之一。整好面,用刀將面切成寬度一致的條狀,整整齊齊的疊放在案板上,先用刀比劃著切出一刀后,拿起一片仔細瞧了瞧,說:“還可以”。就開始正式動刀,一會兒工夫案板上的餛飩皮堆成一堆。仔細一瞧,每一個餛飩皮大小,形狀幾乎一模一樣。,母親接著說:“切餛飩皮一定要注意不要太大,兩邊要切出小棱角,而扁食皮要切大點,兩邊一定要切出大棱角,這是它們之間的區別,這些都是自小你婆婆教給我的”。
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飯很豐盛。父親精心制作的紅燒肉和土豆,豆腐燉在一起,盛在盆中,成為年夜飯的主菜。紅蘿卜和白蘿卜切絲拌成的涼菜,鐵坨子、炒酸辣土豆絲都上了飯桌。
臨上桌,母親一看說,過年上菜單數不吉利,必須是雙數。父親忙朝飯桌上一瞧,說:“疏忽了,疏忽了”。稍加思索,二話沒說,出門挑出一棵白菜,攔腰一刀,露出里面菜心,洗干凈后,仔細把菜心切成絲,調上醬油,醋,裝上盤。頓時,六個雙數的菜上齊全。我看著父親:“白菜里面怎么不放點鹽?”父親講:“別著急,大家快動筷子時再放點鹽正好,鹽放早了會出現許多水,口感就不一樣了”。上齊菜,全家人高高興興的圍著小飯桌坐下,母親對我們說:“老一輩人很講究上桌的菜是雙數還是單數,雙數表示喜慶。單數一般表示白事。你們要記住,逢年過節上菜必須是雙數,絕對不要上單數”。
鍋里的水燒開了,父親不讓別人動手,一定要自己親自下餛飩。母親在旁邊說:“逢年過節,煮餃子或者下餛飩你父親必須自己親自動手,生怕別人煮時不小心煮爛,給一年帶來不吉利”。
煮好的餛飩,一碗一碗盛進碗里,每個碗里放了幾葉香菜,父親從柜子里拿出一個小瓶,是親戚送的香油,平時根本舍不得拿出吃。他打開瓶蓋,拿一只筷子伸進瓶中,把筷子上帶出的香油,給每一只碗里都給蘸一下。頓時,星星點點飄在碗里的香油和綠色香菜加上餛飩的香味,色、香、味齊全。我們急不可待的端起碗,狼吞虎咽。母親不時的望著我們說:“別急,慢慢吃,今晚又不限量,你們放開吃,別吃得太撐了,吃完后全家動手還要炸油果果,今年的果果是真要在油鍋里炸。”
去年快要過年了,炸不炸油果果,讓父母難上加難。不炸吧,這個年等于沒有過,向孩子們怎么交代?要炸,白面還好說,多少有一點,油到哪去弄?左右為難中。天無絕人之路。臘月中,民間就開始傳開許多炸油果果的“秘方”,說得活龍活神,越傳越廣。那一段時間,經常看見父母親下班后在一塊交談,大部分內容都是關于怎么能夠在缺油少油情況下炸出油果果來。
一天下午父親出門,說去學校見王老師。快到晚飯的時候,父親興沖沖回到了家。一進門,他就對母親說:“有辦法了,許多人傳的那個方法,王老師做了試驗,說還可以,就是注意把握好火候。火不能太大,水不要太滾,主要靠開水上那一層油炸。火太小了炸不熟,就成了泡果果。我們就按王老師說的辦法到時候試試。”
去年大年三十晚上,十分簡單的年夜飯后,還是在這個爐子旁,全家人圍在一起,眼睛緊緊的盯著爐子上的鐵鍋,急切地等待著快點炸出油果果來。母親在揉著面做準備,父親把爐子上的火燒的很旺,鐵鍋里加了半鍋水,滾燙滾燙的水開了,父親拿出油瓶,小心翼翼的將油瓶中的兩格油倒入到鍋中。頓時,鍋里面開水上漂浮著一層金黃色的油,在鍋中隨著開水翻騰著。母親拿著做好的果果放入鍋中,一面用筷子不停的翻轉,嘴里不停的嘮叨:“這哪里是炸油果果,這是在煮果果呀!”父親仔細地掌握著火候,苦笑的說:“再別嘮叨了!現在這種情況,不管好壞,能讓孩子們過年吃上果果,就算很不錯了!”
果果出鍋了。白色的外皮上稍微帶著一點點黃色,一咬軟綿綿,不像餅子那么硬,又比饅頭還要軟,特別沾牙,不管怎么樣,它總算是油果果吧。果果在不停地下鍋,又不斷的出鍋,每一鍋一出就被我們一槍而空,直到肚子里實在撐不住才罷休。
每年過年的三十晚上炸油果果,是當地不知多少年、多少代傳下來的老規矩。據說,無論家里多富有,多貧窮,年三十晚上各家各戶一定要炸些油果果。榨出油果果后,首先要作為貢品擺放在先人像前,表示對先人的一種追念,又有先人和全家人一起過年的寓意。油果果過年時全家既可以食用,又是待客的食品。這規矩,一直延續下來沒有改變。
吃完年夜飯,不知不覺發現外面已經漆黑一片。母親把下午早已準備好的面團取出放在案板上,開始做炸油果果的準備工作。面板放在炕上,姐姐在幫母親揉面,我們圍在邊上,看著母親把揉好的面分成幾塊,用搟面杖把面搟薄后,切成豆腐干形狀的小方塊,用刀在每個方塊中間劃出三四條刀痕,雙手食指、無名指四指按住四角,向里輕輕一擠放在案板上。將另一塊面搟好以后,又切成稍細點的長方形條狀,用刀將中間切透,拿起來里外一翻,又成了另外一種形狀。我們邊看別喊著:“做點麻花”。母親拿起團面,在案板上仔細搓成細條,兩條合一,擰成麻花。做得差不多了,母親說:“這三種油果果有區別,第一種是甜的,應該入蜂蜜和白糖,沒辦法,加了點糖精。第二種加了點鹽,帶一點咸味。麻花是原味,沒加鹽又沒加糖精,它們味道各不一樣”。
父親把爐子早已燒旺,拿出鐵鍋放在爐子上,鍋里倒上清油,只待油熱以后開始下鍋。不知道家里從什么時候開始,年三十晚上炸油果果都是母親親自操作。看著果果已經基本做好,可以下鍋,母親拿過一個小凳子,坐在鐵鍋旁,手拿一雙長筷,邊上放一個盆,盆里面有一個碗,碗上面放著漏勺用來困油。油開始熱了,母親放下去兩個果果,試了試油的熱度,說可以下鍋了,我我不知道們幾個搶著從案板上拿過果果,爭著從鍋邊小心地向油鍋里放,母親拿筷子在油鍋里不斷的翻著,鍋大油少,炸起來很慢,第一鍋剛出鍋,我們每人抓起一塊,狼吞虎咽吃起來,是甜,是咸,還是無味,沒有感覺,只是感覺到好吃極了。父母親看著我們的狼狽樣,心酸的說:“總算讓他們吃到真正的油果果了!”
屋子外邊,斷斷續續的傳來鞭炮聲,聽起來是一只一只小鞭炮的聲響。我急忙拿出鞭炮,點著一支香,跑出家門,點燃起一只小鞭炮,鞭炮聲音不是太大,但很脆,很響亮。回頭一看,全家人都站在門口,緊緊地盯著看我放鞭炮,人人瞼上都掛著笑容,這笑容中,充滿著對新的一年生活的期盼。
思于 2021年4月9日 深圳
初稿于 2021年7月30日 深圳 天水
修改稿于2021年8月16~30日 天水 深圳
定稿于 2021年8月30日 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