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大像山
牛 勃
好些年沒見過這么大的雪了。一夜過來,漫天皆白,紛紛揚揚的雪花,酣暢淋漓地飄著,沒有一點停下來的意思。
一個人走在大像山上,身后是一串孤獨的腳印。在漫天而來的沙沙聲中,山顯得更加空闊,更加寧靜。臺階、甬道、殿閣、松柏和山坡、懸崖上的野草藤蔓全被素雪覆蓋,沉睡了似的。雖沒有風,不堪重負的松枝不知怎么一機靈,厚厚的雪便大朵大塊地落下來。檐角的風鈴不時睡意蒙眬地響那么一兩聲,清脆悅耳,全沒有平日的散淡和漫不經心。梵音不像是從殿宇和洞窟中傳來,更像是從樹枝間、藤蔓上飄來,并不清晰,讓你感受大像山獨特的韻味。
白雪覆蓋了一切平面和坡面,也不無調皮地斜逸出去,蓋住似乎很難蓋的地方。蓋不住的地方,在白色映襯下,顏色出奇的鮮艷。紅墻、重檐下的黃瓦、藍瓦,梁頂、椽頭上的彩繪,艷麗而生動。在雪花的飛揚和舞動中,最驚心、最讓人浮想聯翩的似乎還是那些看不見,卻又無處不在,讓人魂牽夢縈的東西。
太昊宮不大,卻獨立成院。仰望伏羲像,我的思緒完全沉浸在黑白、陰陽的共生和辯證中,是怎樣的神思將如此浩瀚、如此紛繁復雜的宇宙萬物濃縮為黑白,概括為陰陽,成為人類智慧的結晶。佇立太昊宮,生怕自己的腳步干擾了這種秩序,呼吸打破了這種寧靜。動固然美,而真正的靜,從內到外的靜,讓人低首折心。仰望太極圖,我想到了陰陽、黑白、動靜、濃淡、張弛……想到了許許多多的古人和今人對于中國美學的闡釋。我站在天地的寫意里,我的眼前,在寧靜中鋪張著關于水墨、關于寫意、關于中國藝術和中國氣派的風采。
我拾級而上,聆聽雪的聲音,這是雪和天地的對話,還是對于宇宙人生無盡的詢問?
雪花飄飄悠悠,似乎在用她的姿態來迎合大像山的格調與情調。天空需要星辰來照耀,大地需要植物來裝扮,也需要雨和雪來潤澤。在寒冷的季節,似乎唯有雪才是此時此刻對于大地人生最好的安慰。當一切歸于寧靜,返歸自然的時候,單調的雪的顏色,便成為此時此季不可或缺的顏色,最簡單的辯證,也是最富詩意的說明。
無量殿的維修結果讓人欣慰,就連曾經單調的雪的聲音此刻也如此生動多情。當伏羲用黑白、陰陽、太極圖讓紛繁復雜的宇宙人生簡單有序、有章可循時,好生之德的女媧以博大的母親的胸懷讓萬物化育,人世繁衍。如果說伏羲女媧是深厚的大地的話,他們的億兆子民,無疑就是這漫天輕揚的雪花,因為他們如此開放、包容和純真。不是嗎?站在蘭州黃河母親雕像前,看著澎湃奔流的黃河,我們不是一次次產生過這樣的幻象和憧憬嗎?潔白的雪覆蓋著殿階前的迎春柳,在間或的縫隙里,我看到枝條上欲暴的骨朵。雪是冰冷的嗎?不,是熱的,在暖融融的雪被下,迎春花是喚醒春天的第一聲嗩吶,這是對美的渴望,更是對雪的報答。
站在大佛窟,我看到的是白雪蓋不住的古城,從古城紅墻白墻間露出的紅紅的燈籠。大像山公園那么靜,像極了一方硯臺,一根根文化柱儼然巨筆,而今,它的上面全是雪。湖和硯、橋成為由雪覆蓋、任雪勾勒的輪廓。地是白的,樹是白的,湖是白的,就連天空也在空蒙中顯出幾分淡淡的白來。白雪掩映下的古城,此刻,像嬰兒,幸福而安靜。
回到公園,全景式仰望大像山時,飄飄灑灑的雪像天然的紗簾,大像山像極了一幅水墨畫,不論如何皴畫點染,整個大像山就黑白二色,濃淡、輕重、疏密、遠近完全通過黑白對比加以表現,讓人在萬分驚訝的同時,覺得既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就像一幅水墨寫意,似山,又不像山,像山,卻比山更美。看著看著,大像山先前紅色、赭色的懸崖和山巖,不知怎么全成為淡黃色,在淡黃、淺黑和白色的作用下,大像山完全變成了一幅古代山水,從唐、宋、元、明走來,那么高古,那么雅致,像極了杜甫的詩,“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這是平日絕對看不到的大像山,今天卻如此逼真地成為大像山另一種全新的形象,被攝入鏡頭,讓美永駐,讓瞬間永恒。
雪還在下,不大,也不小,不疾,也不徐,卻全沒一絲兒想停下來的意思,從山下到山上,從山上到山下,一切都是雪的世界。雪落大像山,雪中的大像山保持著千百年來一貫的高古與寧靜。因為雪,因為雪的啟迪,我眼中的大像山似乎比往日平添了許多迷人的韻致。這是什么,是山與雪、雪與山的相得益彰,還是黑與白、人與景的自然辯證?問雪,聽雪,沙沙聲中,天地,朦朧、遼闊、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