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事是博士
——追憶柴生芳在甘肅省委辦公廳工作的日子
韓綱
穿城而過的黃河徐徐流淌,古樸靈動的水車悠悠轉動,一切是如此的平靜……
2014年8月15日凌晨,噩耗傳來——年僅45歲的臨洮縣縣長柴生芳因勞累過度猝然離世。
這是真的嗎?我心如刀割不愿相信,仿佛看見他仍站在省委辦公廳調研處的門口含笑致意……
那是2002年深秋的一天。通過招考我從基層法院踏進省委大門,前往辦公廳調研處報到時,與身著淺灰西裝、罩黑呢大衣、搭條白圍巾的“洋先生”不期而遇。他熱情伸手相擁,爽朗的笑聲瞬間塞滿房間過道。“我叫柴生芳——此木生芳,日本海歸博士。”柴生芳自我介紹道。
同處一室辦公,逐漸熟悉起來。有天我說現在洋博士很吃香,滿世界打著燈籠搶,待遇棒棒的,鈔票厚厚的,你能揣著金飯碗來甘肅?他嘿嘿一笑,筆走龍蛇寫下一句話遞給我——與有肝膽人共事,從無字句處讀書。當時我不懂,以為是表揚我吧,覺得柴博士還挺會說話的。后來才明白這是引用青年周恩來的對聯表達志向,他謝絕神戶大學的高薪挽留、回絕澳門大學的重金邀請,拒絕北京、上海、香港、深圳等地開出的優厚條件,只為“到中流擊水”,改變家鄉的貧困面貌。他說“家”雖簡陋卻是漂泊四方的“根”,是生他養他的“窩”,金窩窩銀窩窩不如自家窮窩窩!
我的同事是博士!他是慶陽市1986年高考文科狀元,是寧縣屈指可數就讀北京大學的天之驕子,是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多項重大考古發掘的業務骨干,是東渡扶桑自費留學的日本國立神戶大學青年才俊,是一呼百應的神戶地區中國留學生學友會會長,是造詣精深的日本藝術史學碩士和文化結構學博士。果真是此木生芳,一路芬芳!
調研處的主要職責是起草各種文稿,分管的省委辦公廳副主任決心打造一個“煉丹爐”,他親自擔任“鍋爐工”,指導處室負責人對我們進行回爐鍛造。每天繁忙緊張通宵達旦,活似乎總干不完、越干越多,直到次日東方泛出魚肚白。有時,柴博士會搭著黑呢子大衣臥在長沙發里小睡,搶不到沙發,他就腦袋靠住椅背一分鐘內奏響“睡眠曲”。片刻休息后,副主任黑著兩個眼圈出現了,柴博士頭發凌亂地吆喝著,大家就一齊到省委附近的早餐點吃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泡或清香的牛肉面。柴博士飯量好、吃得快,有時我才著筷,他已擦嘴善后,估計是長年奔波留下的生活習慣。
“沒有哪代人的青春是容易的!彪m然早餐場景回味起來唇齒生香,但我最盼望的是能參加一次全廳大會偷會懶兒、喘口氣兒,奢望落空時只能無可奈何被拋進“煉丹爐”。記得有一天能按時下班,我打電話說要回家吃飯,妻子不習慣連問幾個為什么,我有點不耐煩地說,生活本就沒理可講嘛。柴博士拍拍我的肩膀說,夫妻相處可是藝術,不懂就問千萬別裝,哥雖然是單身,但理論功底扎實著呢!惹出一片笑聲。柴博士的幽默常能融洽氣氛,讓大家苦中作樂、笑口常開。
起草材料是一個苦差事,經歷“板凳要坐十年冷”,才能“文章不寫半句空”。坦率地說,柴博士要做好材料起草工作,就像我突然拿個放大鏡做他的文物考古——路漫漫其修遠兮。
柴博士顯然也不適應,他像一個職場“菜鳥”充滿新奇,應對之道是“我心向學”——向領導、向同事、向書本、向實踐學習,得空就趴在辦公桌上在黑皮筆記本上摘抄寫記,熟悉各種時政要聞和領導講話精神。他的辦公桌和窗臺邊或躺或立堆滿了書,文件柜碼滿了各式資料夾,里面材料上用紅藍黑各色筆勾勾畫畫,密密麻麻記著心得感悟。他工作熱情很高,大家加班散去或逢周末節假,他卻還能心靜如水地待在辦公室閱讀鉆研,像一個高速旋轉的陀螺停不下來。
廳處領導多次表揚,說柴博士愛學習、肯鉆研、能吃苦,眼界寬、思路廣、方法活,要求大家向他學習。2003年他被評為甘肅省委辦公廳優秀工作者。起初我想柴博士沒成家沒事干,也就一陣子熱情,有些不以為然。相處久了才發覺他揮之不去的品格風骨里,總有一股子鉆勁,不由暗自嘆服。
干一行,愛一行,精一行,是柴博士的工作信條。無論什么崗位、干什么事,他都竭盡全力去做,認認真真去干。在配合分管廳副主任完成文稿起草任務中,柴博士主要做搜集材料、電腦打字、跑腿打雜等服務工作,事務枯燥乏善可陳,他卻干得津津有味。他的身體極為健壯,從來不叫苦、特別能吃苦,完全適應長期熬夜加班的節奏,我稱他是“用身體寫作”,他捂著肚子笑彎了腰。
不過記憶中最開心的,還是當面調侃博士掉鏈子的話題。有次副主任說,起草材料他還是“無證駕駛”呢。而我們則以“有證駕駛”自居。有次我模仿交警跑到他跟前敬個禮,拿出小本子裝模作樣地撕張票遞給他:“無證駕駛,罰款!”柴博士一笑而過從不惱火,像老大哥一樣撓撓稀發掩飾窘態。
那幾年他發奮圖強,努力吃透中央精神和省情,對改革發展穩定各方面問題有了深入了解,共參與完成各類文稿百余篇,并參加了《甘肅省專業技術和經營管理人才隊伍建設情況調研報告》《甘肅全面建設小康社會研究報告》《甘肅經濟社會發展問題研究報告》等專題的調查研究和報告撰寫,為后來去基層工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柴博士常說自己是董志塬上放羊娃出身,受過周圍很多人的恩惠才成為“洋博士”,有機會他定要盡己所能報答黃土地上的父老鄉親。他修身至誠簡單純凈,人緣不錯很受歡迎,我倆同去機關食堂,與他打招呼的人挺多。他走到哪兒就將笑聲帶到哪兒,像萬能膠一樣牢牢“粘”住周圍的男女老少,給機關空氣帶來一縷清新芳香。
2006年初,我們參加完柴博士婚禮時間不長,組織選派他去定西市隴西縣任職,廳里有關他的零碎事務由我代為打理。一次快下班時,柴博士從縣上來我辦公室,我從高處的柜子里取東西,一個木茶幾掉下來,剛好砸裂我的右眉梢,血糊拉拉的讓人恐懼。柴博士趕緊送我到醫院縫針治療,忙前忙后將我安排妥當后方才離去。我幾次要還他墊付的治療費用,他一推了之,此后我倆見面都是行色匆匆,似乎時空交錯話題不多了。我想,得改口叫柴縣長了。
在縣區工作的8年里,柴縣長如魚得水接地氣,風風火火闖定西,將深厚學識、寶貴閱歷和不懈追求濃縮成30本工作日志和各種“作戰圖”,從無字句處讀書,萬家憂樂掛心頭,他天天像加滿油的戰斗機有使不完的勁,在廣袤田野里有做不完的事,猶如一團火炬亮到一處就溫暖一片。很長一段時間里,我覺得柴縣長是快樂滋潤的,直到自己有幸掛職擔任副縣長,經過風雨兼程的歲月拷問,才深切體會到個中滋味。
面對繁重復雜的實務工作,本想他有自己的工作技巧,現在才知道除“煉丹爐”的修煉派上用場外,他只能憑借血肉之軀夙夜在公抓落實,毫無捷徑可走。面對萬眾矚目的領導職位,本想他有自己的為官心得,現在才知道風光表象下掩蓋著滿心焦慮,每天分秒必爭腦子里塞滿事情,睡夢中最怕險情災禍的報警電話,發展快了怕出事、發展慢了怕誤事,把握好既不出事又不誤事的分寸,其實是一種痛苦博弈。面對嬌妻幼女的依賴和父老親朋的期盼,本想他會以自己的智慧情商游刃有余,現在才知道普通的家庭生活于他是多么昂貴的奢侈品,萬家燈火處,一人清冷時!
對以柴生芳為縮影的各級黨政領導的追求,《詩經》里說: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范仲淹曾說:是進亦憂,退亦憂……先天下之憂而憂……歐陽修也說:憂勞興國,逸豫亡身。一個“憂”字重千斤哪!
2014年8月18日,臨洮縣人民涕泗橫流。
帶著省委常委、省委秘書長李建華和廳領導的重托,帶著全廳干部職工的哀傷,帶著調研處“爐友”們烈焰中的真情,我和柴偉剛、王飛命等同事淹入人潮,在縣殯儀館共同哀悼親愛的同事柴生芳博士。沒有比“送戰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更合適的曲調了,沒有比“以正氣還天地,將身心獻人民”更貼切的挽聯了,沒有比孤妻弱女淚雨紛飛更揪心的場景了……
岳麓山頓首,洮河水泣訴。
我追悔莫及,總以為君子之交是來日方長,與他共事時嬉戲調侃多,珍惜關心少;總以為負重承壓是官員本色,在他任職時牽掛擔憂多,交流提醒少。
有一種懷念,歷經時代風雨,更臻醇厚;有一種精神,穿越歷史云煙,日久彌新。柴生芳博士短暫人生達到的精神高度,我將用一路風塵去追趕,用一生腳步去丈量,他是我心中永遠不落的“戰斗機”!
(作者為甘肅省委辦公廳常委辦三處副處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