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省“富民興隴”系列講座二零一四年第一講
讓西部成為中國人的精神家園
于丹

我身在此地,感慨萬千。每一次到甘肅,我都滿懷敬意,在這里首先不是我來講什么樣的文化道理,而是向這塊熱土深深致敬。在這塊地方的中國文明有我們致敬的理由。
看到“富民興隴”這四個字,我就想到,這隴原大地就是當年的絲綢之路必經(jīng)之處。這條路,從西安、洛陽開始,穿過河西走廊,到達新疆,沿著綠洲一直向西。在班超的時候,這條路終于第一次抵達歐洲。
在甘肅,我們追溯文明的輝煌。有多少人的夢想,跟今天的中國夢一脈相承。如果說中國夢的核心,我的理解是,每一個百姓的“家國夢”匯聚在一起,才是今天這個“國家夢”。那么,我們還有多少雄心壯志能像當年的這些人?公元73年,能夠重新接續(xù)這條絲綢之路的班超,在當年是什么樣的家室,什么樣的夢想?作為班彪之子,他和哥哥班固、妹妹班昭,都是名垂青史的人物。這樣一個史官世家出生的子弟,要投筆從戎,從他進入西域,出使鄯善、于闐,一路走過去,出入22、23年間,在他手里收復了西域五十多個國家歸漢。其實,一個人到底能為國家做多少事?這就是一個人為這個時代承擔起來的使命。我們今天仍然叫做漢民族,我們使用的是漢語,書寫的是漢字,但是,大漢雄風,今天還能觸摸到嗎?大漢,它是家國一體的夢想,因為每一個人都知道,自己不能辜負那個時代。
玉門關這個名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就是從漢武帝開始的。那個時代的一個個關口,從地理環(huán)境上講,比現(xiàn)在不會好只會差,有“春風不度玉門關”的蕭瑟。但是這里的物資出入,得益于一條璀璨的絲綢之路。那個時期的甘肅,無論從文化上,還是軍事上,是何等重要的地方。
今天,我們重新來打造華夏文明傳承創(chuàng)新區(qū),我覺得現(xiàn)在這個戰(zhàn)略定位,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去,我見過很多地方建設華夏文明示范區(qū),但是咱們叫傳承創(chuàng)新區(qū)。有傳承,有創(chuàng)新,它意味著我們僅僅復制一些化石和保留了一些文明遺址、遺跡是遠遠不夠的。這個民族真正的靈魂,是要靠創(chuàng)新燃起一種蓬勃的激情和自信。我一直在想,像班超那樣一個文人,心中仗的是什么?那是有一種篤定不移的信念。所以在今天,怎樣去完成一種創(chuàng)新,取決于我們在多大程度上真正認識腳下這片熱土。
我每一次到敦煌,都會感慨萬千,流連忘返。從20多歲到40多歲,我一次次到這個地方,20多歲看見的是生命的震撼,我可以涕泗橫流,膜拜在這里。但是在40多歲時,在這里看見的是慈悲。我已經(jīng)不敢大呼小叫,只是靜靜地傾聽千年之聲。想一想,敦煌,何其大也,何其盛也!歷經(jīng)十個朝代,留下的這492個洞窟,45000多平方米的壁畫,2000多身彩塑,我們曾經(jīng)用心去一一地摸索。每一次進敦煌,都覺得似乎來過,又從未抵達。2013年8月,我又去了敦煌,后來寫了一篇小文章,我說人世間有很多美好的相逢,大家總是感慨相逢恨晚,但其實也有一些相逢是相逢恨早。我曾經(jīng)在20多歲就以為我到過了敦煌,但是,當一個人年齡漸長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生命還沒有準備好與它相遇。所以,不可能真正懂得它。那里的慈悲,深度融合的信仰,我們靜下心來看過嗎?
大家都會記得涅槃佛的那個洞窟里的壁畫,我們都記住了涅槃佛,那種法相,那種莊嚴,但是仔細看過涅槃經(jīng)的故事嗎?自印度開始,涅槃經(jīng)的故事里,只有在這里多了一段,就是佛祖涅槃升天之后,他的母親趕來了,哭著,覺得兒子為何就這么走了。于是,佛祖復蘇,醒來為母親講經(jīng)。安頓了母親之后,再度涅槃。兩次涅槃的故事,其實融合的是中國人的孝道。本來印度佛經(jīng)中沒有的故事,卻在我們的壁畫上,它活著,它傳下來了。
什么是中國的文化?我們的文化不是照搬,也不是固守著原來的東西。中國文化真正的生命,就是創(chuàng)新。為什么華夏文明在今天傳承之后還要創(chuàng)新呢?最大的生命力在于它的融合,在于不同文明在這里煥然一新,生機澎湃。所以我在涅槃佛的故事面前,唏噓不已。什么叫“孝”?這個字上面是“老”字頭,下面是“子”,從文字的演化,從甲骨文開始,孝就是孩子的背上馱著老人,“子承老也為孝”。所以,孩子一定是在下的,老人一定是在上的,孩子要侍奉老人。而侍奉就夠了嗎?孔子的學生,當年就問過他什么是孝,孔子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如果老人活得沒有尊嚴,沒有敬意,你能叫“孝敬”嗎?孝敬,是內在有敬意,外在有孝心。我們的孝心能到什么份上,能讓涅槃的佛祖醒來把母親安頓后才升天?這是什么,這是中國文化的創(chuàng)新。所以我現(xiàn)在進敦煌的洞窟,總是希望在里面待的時間長點再長點。那里不許照相,我只能用眼睛和心記下越來越多的故事。
我過去沒有在壁畫中發(fā)現(xiàn)那么多人惟妙惟肖的神態(tài),比如說維摩詰辯經(jīng),這樣一位辯才無礙的人物,辯得佛祖前弟子們紛紛不敢來接招。最后,只有大智文殊菩薩來了,大智文殊在他面前穩(wěn)穩(wěn)地舉起兩根手指。我們看一看現(xiàn)在的各個題材,各個不同洞窟里的辯經(jīng)故事,能看到的維摩詰,傾著上身,看似言辭咄咄。我們就想,在今天這樣一個需要很多機會證明、辯解的時代里,有多少人都是維摩詰的這幅面容。但看一看文殊菩薩,端坐獅子座上,一言不發(fā),不二法門。你會發(fā)現(xiàn),佛陀的真正智慧是跟中國文明中的很多道德融合為一的?鬃诱f:“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 !闭f“巧言令色,鮮矣仁”!但“剛毅木訥,近仁”,一個人不一定要辯才無二,一個人也不一定非要急于證明和言說。有的時候,你的端莊儀態(tài),透露出來的就是最大的智慧。所以有人曾經(jīng)跟我討論過,說你那么喜歡敦煌,總愛講里面的佛家故事,可他們都是教人消極的東西,對現(xiàn)在來說沒有多大的現(xiàn)實意義。
我們守著敦煌,真的應該想想,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對我們到底有什么樣的現(xiàn)實意義。就說我們了解的四大菩薩,在敦煌壁畫的經(jīng)變故事、彩塑中,為什么排在第一位的是大智文殊,第二位是大行普賢,第三位是大悲觀世音,第四位是大愿地藏王。仔細想想這個排序,像不像我們一生或這一年遇到的所有事?一個人面對一個變化的時代,社會結構在變,周邊環(huán)境在變,自己心里的很多選擇也在變,我們最需要的是什么,我們這里為什么有“富民興隴”的大講堂,為什么每一個人都要學習?人最需要的首先就是智慧,不明辨是非,就不可能有行動。看大智文殊為什么排第一,為什么受到恭敬,就是因為他的智慧,是給自己開清了是非之路。有了智慧,接下來就需要“知行合一”。所以,排第二位就是大行普賢,是需要行動度眾生的,光有智沒有行,只是一個空想家,當夢想成為理想的時候,才接上了地氣。如果只停留在天邊,那只是幻想。
當然,只要有行動就會有挫折。當千難萬險,挫折、委屈、苦難、不公平全壓在你身上,你還行動嗎?這個時候,四個菩薩中為什么老百姓最認可的就是觀音菩薩了,就要有慈悲之心。大悲恰恰是基于人生的悲愴,他的悲憫之心以包容開啟我們向前走的力量。所以人的這種真正佛陀慈悲,是為了讓我們往前,去走到第四個菩薩那兒。地藏王是大愿,再去發(fā)宏愿,在世界上再給自己一個新起點。你需要新的智慧,讓你看清新的道路,需要新的行為,建立新的功勛,在苦難面前需要更博大的慈悲,安頓自我,平衡世界,再去發(fā)下一個更偉大的宏愿。
我們怎樣理解佛陀世界,也就是今天我要和大家溝通的主題,就是我們的創(chuàng)新。
什么才是我們華夏文明真正的創(chuàng)新,我看到了創(chuàng)新區(qū)的十三板塊,每個板塊都有各式各樣任務的分解。我們做了這么好的戰(zhàn)略,板塊落實到了單位,落實到了項目書,而我們每個人的頭腦在板塊中是什么位置?可以說,在這個使命面前,我們每一個人的頭腦其實都是創(chuàng)新的發(fā)動機。今天我很榮幸,面對的都是甘肅各級的掌門人,我們這么多領導,我們的頭腦都變成創(chuàng)新發(fā)動機的時候,我們能做出多少業(yè)績呀!大家可以想一想,當年,班超也是一個人,玄奘也是一個人,有多少歷史的奇跡就在這一個一個名字之上。中國人愛說“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所以,立志要高。眼界越大,起點越;目標越遠,動手越近。這個遠近大小,形成的就叫格局。我們在今天總說,誰誰工作有局限性,思想有局限性。什么叫局限,局限就是自我的格局太小,為其所限。我不認為局限性是領導找麻煩,或者是同事跟你競爭,我認為局限就是自個兒的“局”太小了,自己困住自己。
如果說,我們今天真正站在創(chuàng)新的角度上,向這片文明致敬,那么我們有理由重新去綿延當年文明從這里發(fā)軔的時候它的那些靈魂和精神。當文明發(fā)軔的時候,我們的西部,就在我們周邊,它是一種什么樣的精神態(tài)度?梢哉f,當“兩河”流域文明最早成長起來的時候,它是一種典雅的文明,但缺少一種彪悍之風。但是我們這里的文明從最早成長起來到如今,是一個英雄氣概一直都沒有斷層的地方。今天的中國人,提起東部,想起的是發(fā)達的經(jīng)濟,提起西部,或許在經(jīng)濟上乏善可陳,已經(jīng)不復絲綢之路當年的輝煌。但是,誰都不能否認,西部仍然是中國人,特別是英雄主義者和理想主義者永遠的精神家園!
提起東部,你也許知道的是小橋流水,杏花煙雨;提起西部,你想起的是大漠孤煙,想起的是那些戍邊英雄們留下的夙愿。有多少人像陸游那樣臨終時候感嘆:“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彼簧氲亩际悄切皹谴寡┕现薅,鐵馬秋風大散關!彼南恢袑殑Γ湛沼新暎詈笾荒芰艚o孩子一句話“家祭無忘告乃翁”,這是什么,這是不老不死的英雄魂魄。
西部的風物,沒有小橋流水的優(yōu)美,但是這里有過多少奇觀!我們想一想岑參寫的送武判官的詩,想一想這個地方那樣一種“胡天八月即飛雪”,那樣一種“北風卷地白草折”,想一想“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贝笕缍返氖^亂走,除了在西部,還能在哪里見這樣的奇觀。那樣一種“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想一想壓在人心上的家國責任,想一想這個冰天雪地里凍不住的英雄魂魄。這個地方連紅旗都可以凍住,“風掣紅旗凍不翻”。其實這一切一切,我們今天心里還去追慕嗎?
中國的文人,都有很多夢想,其中有一個偉大的夢想,就是“千古文人俠客夢”,中國文人一直希望用手中的寶劍去干什么,“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這是李白的詩。李白從十幾歲就說“仗劍去國,辭親遠游”,他都沒有講他是書劍飄離,他甚至連書都不帶,但是他是“仗劍去國”。大家看中國人說“劍嘯長空”,說“琴心劍膽”,他們的寶劍一直都是我們精神上閃著凜凜寒光的一個裝飾。中國人這種彪悍的英雄之氣,是從西部來的。多少文人說出李賀那樣的話:“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原來沒有幾個人是愿意做書生的。像班超那樣不甘的人,轉身就成為武將。所以想一想,中國過去的能耐。我有時候讀到這些人,總是想,我們的精神真的比他們成長了嗎?我們今天的人都越來越細分化了,我們干每一行的人都在專業(yè)技能上越來越精細了。但是,我們今天流行一個詞叫“跨界融合”,今天跨界的都是企業(yè)家,我們有多少文人,有多少官員,在自己家國建業(yè)的浩蕩時代里,能夠像他們一樣跨界呀!所以那個時候的中國人,我一直覺得從西部帶出了一種摧枯拉朽的氣勢。這就是我說西部的邊塞詩一直都是中國一個不老的大詩派。
邊塞詩里,人打仗是不以成敗論英雄。真英雄可以“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他走出去,就沒有想著再生還。因為他們還有比生命更尊貴的東西,那就是名譽、尊嚴,和他們的家國夢。所以我一直覺得,從這個意義上講,西部也許是中國人的精神家園。我們這種華夏文明傳承創(chuàng)新區(qū),能不能把這個地方開發(fā)成每一個中國人尋根的地方?
我們今天說,什么叫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不一定是你的出生地,也不一定是你的籍貫地,蘇東坡有一句話我非常喜歡,叫做“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大家看看這7個字說得多好,一顆心能夠安定的地方就叫我的家鄉(xiāng)。蘇東坡這一輩子很倒霉,一直都在被貶官,他到晚年的時候說“心如死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 他就一直流離失所被貶官,但是每貶到一個地方,你看他那個“此心安處”的日子是“菊花開日乃重陽,涼天佳月即中秋”。今天地上開菊花了,說明是重陽,大家可以去登山。今天掛圓月了,說明到中秋了,大家可以出去喝酒了。所以,有花、有月是人間好時光,哪怕它在窮鄉(xiāng)僻壤。這才是孔夫子說的“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一個人到一個地方,心能安定了,這就是我的家鄉(xiāng)。
我們今天,城鄉(xiāng)的變革是歷史上空前的變革。其實每一個人,所謂的故鄉(xiāng),不過是你祖輩的他鄉(xiāng)。 我們真正的故鄉(xiāng)是什么地方,是“此心安處”這四個字,是我們能夠從心理上真正認同的地方。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們可不可以把甘肅這個地方,當作我們中國人的精神家園。因為這個地方還有豪杰氣,還有英雄夢,還有詩魂,還有美酒,還有在所不惜一切的那種堅韌!無論班超為了他的家國,還是玄奘為了他的真理,所有從這里上路的人,走過的那不是一條抵達歐洲大陸的道路,他們走上的是以身殉國的殉道之路。
什么是“道”?這個字有意思,里面是一個“首”,外面是走之,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腦袋決定了的那條路才叫大道。所以,腦袋決定了的那個理,叫道理。中國人為什么認“天道”,就是因為腦子和腳是一體的。人如果不用腦子,光靠腳去走路,就算是公路好了,高鐵通了,其實你也快不到哪兒去。關鍵是我們還能讓這個腦子在嗎?我們的腦子回到哪里呢?
在這里,我以一個外來人的身份,有這么多足以致敬的理由。我一次一次地回來,總覺得到這里有一份安寧。不管是我在鳴沙山看見大漠孤煙的時候,還是隨便在哪里捧起一碗牛肉拉面的時候,都會覺得這個地方給我的感覺是溫暖、樸素、天真,生命的那種澎湃,在這里永遠都能保持著它的溫度。那樣一種“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應該是這個世界上的風景。在充滿霧霾的都市里,我們誰還能真正看得見朗朗的日色、浩瀚的樹木?這一切我們不希望體驗嗎?
我特別希望中國的孩子,能多到這里來舉行成人禮。就是得讓他們知道,什么叫做一個人的生命長大了。大家看看“人”字,一撇一捺,就是這么簡單的一個字,大家也有說這是陰陽相生,上面加一橫就為“大”,說明人長大了,強大了;“大”字上面再加一小橫,就是“夫”,這一小橫,就是男孩20歲頭發(fā)上插的簪子,也就是說“加冠成人”。八寸為一尺,八尺為一丈,丈夫頂天立地,這就是中國的成人禮。就是你的身量長到了一丈之夫,頭上加冠了,你對這個社會就要作出承諾了。所以,孟夫子才會說“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在今天,大官很多,大商人很多,大學者也不少,但是中國有幾個大丈夫!
所以,西部為什么不能成為中國的精神家園呢?如果讓中國的孩子都到這兒來做一次成人禮,讓他們體會體會,不是說無病呻吟、會買奢侈品了就叫成人了。怎么樣才能夠頂天立地呢?人總得有點心中秉持的比他生命更加尊貴的信仰吧!其實,這才是中國文化的核心。
中國文化的核心價值有哪些是在今天照樣可以應用的?首先我認為“天人合一”這個觀念是不折不扣的中國人的觀念。剛才我說了,“人”加一橫是“大”,加兩橫有倆字。加一小橫是“夫”,加一大橫那就是“天”。“天”和“人”合的是“一”!独献印分姓f的好,萬物都要找到“一”就平衡了,正所謂“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為天下正。”這個“一”是天地萬物融合的“一”。所以,這個“一”里面有“合”的思想,這一點我今天特別要講,是因為我們從歷史坐標來講,正處于都市化的進程中。對于這么古老的農(nóng)耕文明來講,都市化是歷史進程中的大事,它不僅僅改變著社會結構,而且它讓我們重新審視倫理信仰。我們的“天人合一”,說白了是在我們的農(nóng)耕土地中,藏著我們的倫理信仰、文化信仰,用來替代西方的宗教信仰。
人不可沒有信仰,但是西方人老是說“你們怎么沒有信仰?”“我們從小就上教堂,我們信上帝,你們有什么信仰?”我在西方講學的時候,經(jīng)常跟他們記者開玩笑,我說你們信上帝,我們信倫理呀!西方記者不信,說你們的倫理能有我們的上帝管用嗎?我說,如果咱倆都摔個跟頭,你本能地喊“ My God!”,我就說“哎喲,我的媽呀!”為什么中國人摔個跟頭不喊“我的神”呢?因為他從小就不喊“神”,你也沒見到西方人摔個跟頭喊“媽”的,因為他從小也不依賴這個。所以,中國人喊事兒喊得最多的是“哎喲,我的媽呀”“哎喲,我的天吶”,你再想想看,喊“天”說明我們信天理,喊“媽”說明我們信倫理。守住“天理”和“倫理”,就是中國人最大的“理”。
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堅守“底線思維”,我認為在文化傳承上也要守住“底線思維”。我并不認為,都市里識文斷字、有高學歷的人,文明水平一定比農(nóng)村里目不識丁的老太太就高。文明,有時候不一定就表現(xiàn)在知識上。你看,農(nóng)村的老奶奶,她怎么敢和街坊的鄰居大打出手呢?她怎么敢讓自己的孩子偷東西、撒謊呢?那絕不敢,要被人笑話的。不要以為農(nóng)村婦女文明程度低,她們不懂多少知識,但懂得“天人合一”,也懂道理。你看看,從“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孟母三遷”這樣的女人開始,到岳母給兒子刺字“精忠報國”,到咱們看老戲里的“三娘教子”,這些女人,守住了中國人的門風!從家門出去的孩子,是有規(guī)矩的。再看看現(xiàn)在城里的惡性事件,我們不再歷數(shù)這些惡性事件,最讓人痛心的,不是惡性事件頻發(fā)的數(shù)量如何,而是它的性質的惡劣,這個性質在挑戰(zhàn)我們承受的底線。
怎么樣讓中國更好,我想當我們重新回到中國人的倫理信仰的時候,我們是會懂一點敬畏的。西部,提起西部的人,普遍的感覺是厚道,樸實,仗義,豪爽。所有這些氣質是從哪兒來的?我說這就叫“天人合一”。我今天早晨過來,從飛機上往下看,大片的黃土,連綿的土地,我腦子里就出現(xiàn)陜北的“信天游”,咱甘肅臨夏的“花兒”,你聽這些曲調,一定是和這樣的山巒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么悠揚,跌宕,綿延,它一直是在謳歌著這樣的土地。你到江南小橋流水的地方,不可能是這樣的音調。所有的藝術,其實都是它那塊土地的靈魂。
“人者,天地之心也”,這是《禮記》中的話,也就是人們常說的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咱們養(yǎng)育的人,不能因為都市化,就遠離了我們原來土地里所埋藏的規(guī)則。所以,中國在都市化進程中,如何把農(nóng)耕文明的倫理性有效地融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我想這是當下一個大命題。這種融合,是每一個人自覺地融合,這種融合,是一種水乳交融,是一種化合反應,而不是把幾個名詞堆在一起的物理式的疊加。
農(nóng)耕文明里面到底有什么是我們要學習、融合的?《周易》上講,圣賢要做到“四合”,就是:“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
“與天地合其德”,一個人自己的道德能夠與天地相合嗎?這是我們要問自己的。什么才是天地的道德,《周易》上六十四卦,第一卦是乾卦,講天的,第二卦是坤卦,講地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就是天德。正是由于蒼天周而復始,所以一個真君子,你到這個世界上生而為人,有這樣一種尊貴,有這樣一種擔當,就要自強不息。這是我們現(xiàn)在要教給孩子的。
從內部打破,是一件讓人很有成就感的事。大家看看,給你個生雞蛋,從內部打破,出來的就是生命;從外部打破,它就不過是個食物。人也是一樣,從外部打破,帶給你的就永遠是挫折、否定和懷疑;從內部打破,帶來的是生命的成長和一個人的自信和尊嚴。如果你想清這個道理,自強不息的人其實不吃虧。
孔子曾說“君子三省吾身”,《論語》中確實說了三件事:“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用今天話講,為別人、為社會謀差事,今天有沒有不忠誠的地方;不管是和朋友,和親人鄰里之間,人與人的交往,有沒有不守信用的地方;外在傳播來這么多的知識和道理,有沒有通過學習把它變成自我的內容。
我們每個人都有三重人格,第一是職業(yè)人格,讓你有職業(yè)的擔當;第二是倫理人格;第三是自我人格,最難了解的是真自我。我們能給自己一個底線嗎?在職業(yè)人格上守住一個字的底線,就是“忠”,倫理人格上守住一個字的底線,就是“信”,自我人格上要守住一個字的底線,就是“習”。這三點,到今天,也是我們自強不息,修養(yǎng)自己的好方法。
坤卦說,“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中國地大物博,有黑土地,有黃土地,有鹽堿地,有沙土等,中國神奇的地方在于,任何地形地貌都能養(yǎng)育生命,這就叫“厚德載物”。所以,我們要向中國的大地學這種東西。你的團隊里,不可能人人都是攥一把都流油的“黑土地”,難道就沒有“鹽堿地”和“沙土”嗎?大地都包容各種生命,何況人呢?融合是什么,融合是一種真文明的融合。和大地去融合,就要跟著不同的理念去走。剛說了一個“忠”字,還有一個“恕”字。簡單地拆這兩個中國字,中心為“忠”,用現(xiàn)在的話說,忠誠最大的準則就是心中的底線,最大的文明準則,不是分解的任務書,不是外在的上崗打卡的制度,而是心里的良心,什么時候我們的干部把工作內化成精神自律,那他就真忠誠了。“恕”字,是如心為恕。人和人,環(huán)境不一樣,想事方法不一樣,有很多時候是個善意的誤解,不一定是惡意的沖突,你能不能冷靜一下,和他換個位,當他人心如我心,將心比心想想事的時候,摩擦就能少一些,寬容自然就到來了。說白了,就是換位思考。古人還說,近己為“忠”,推己為“恕”,所以這四句話是相連的:“中心為‘忠’,如心為‘恕’;近己為‘忠’,推己為‘恕’”。也就是跟人要“恕”,遇事要“忠”。
“與日月合其明”,就是人要和日月合上光明。我喜歡《老子》中的四個字:“光而不耀”。說的就是要有光明,不需要光芒。真君子的人格就是有內在的光,但其表面謙遜儒雅。所以說,中國文化中所提的人格,是一種光明人格,提倡的是“大光明”,是日月的光明。我們要向日月學習,是因為日月中包含著世界上最大的陰陽!耙魂幰魂,之謂道。”中國文化中最大的“道”就是陰陽平衡。中國道家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想想這些道理,真是應該讓我們的小孩都明白。如果說我有一個夢想,那就是讓中國的孩子們上甘肅來舉行一次成人禮,聽聽中國這些簡單功課和樸素的道理。不行走你哪來的見識,沒見識你哪來的膽識,沒膽識怎么去做英雄。
“與四時合其序”,四時,指春夏秋冬。中國人最大的秩序感,就是我們的節(jié)序。中國人對四季有個說法,就是春生,夏長,秋收,冬藏。既說的是大地的農(nóng)作物,也說人的養(yǎng)生。至于“與鬼神合其吉兇”,我給大家舉兩個字“貪婪”,“貪”怎么寫,下面是一個貝,就是錢的意思;“婪”,上面是“林”,下面是“女”,本意是自個兒能占領的女人和樹林子一樣多。大凡“貪”的人,很少有只貪財不好色的,也很少有只好色不貪財?shù)。自古以來,“貪婪”兩字是在一起的?/P>
其實,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卷帙浩繁。今天我在這里傳遞的主要不是內容,而是一種態(tài)度。如果你信任它,你自己去提取有效的成分,并且用你的生命把它激活,這就是我們所完成的創(chuàng)新。所謂創(chuàng)新,是在傳統(tǒng)的基因中找到我們走向未來的依據(jù)。
咱們甘肅的各級領導干部,能不能把自己的頭腦作為創(chuàng)新的發(fā)動機,這是創(chuàng)新區(qū)發(fā)展的關鍵所在。我們今天不能僅僅沉湎于重提絲綢之路的輝煌,古人博大的學問,我們還能不能激活。如果這一切都做到了,那我們才站到一個起點上。只要信任,并身體力行了,那么,傳承就一定是創(chuàng)新的起點。所以,中國的西北,這是中國人的精神家園。能不能讓今天的中國英雄主義不死,讓今天的中國理想主義還能作為創(chuàng)新最重要的動力?用愛去改變它,這就是我們的“知行合一”。只有大西北的人,愛自己的熱土,對自己的文明有信念,在自己的傳承之中有創(chuàng)新,那才能讓中國人更信任這塊熱土。
我相信,當這塊地方成為中國人的精神家園,“此心安處”的時候,我們重振絲綢之路輝煌的起點就已經(jīng)來臨了。當我們的信念能夠凝聚起來的時候,甘肅好了,中國的未來也就好了。
(本報記者李滿福根據(jù)講課記錄整理)
于丹簡介
于丹,著名文化學者,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研究者和傳播者。曾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文化視點》等欄目進行系列講座,普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生命感悟激活了經(jīng)典中的屬于中華民族的精神基因,在海內外文化界、教育界產(chǎn)生廣泛影響。掀起了全社會重新親近、學習經(jīng)典的熱潮。為推動中西文化交流,讓世界進一步了解中國,于丹教授近年來在美國、英國、法國、德國、日本、韓國、巴西等地舉行了多場大型文化講座,引起了海外觀眾的強烈反響,受到各國媒體的廣泛關注。著有《于丹<論語>心得》《于丹<莊子>心得》《于丹<論語>感悟》《于丹 游園驚夢》等。其中《于丹<論語>心得》銷量已達五百余萬冊,目前已在三十多個國家出版發(f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