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年村官路
馬步升
（圖片來自網絡）
大雪中，我提前來到關山村。這是我供職的甘肅省社科院的幫扶村，一會兒，單位將來人慰問村民。大山深處，絲綢古道，正如其村名一樣，關山村位于古代從關中平原進入大西北腹地的一條支線上，屬甘肅省天水市清水縣管轄，距蘭州400多公里，再往東走幾公里，就進入陜西地界了。從縣城到關山村，幾十公里路程，車輛或在峽谷中穿行，或在山頂上顛簸，而關山村與所在的山門鄉還隔著一座高山。剛才翻山的時候，鄉村公路窄而陡，站在山頂張望，林海茫茫，風雪凄迷，不由得生出“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的感慨。
雪還在下，村支書雷得有正在組織村民清掃院落，準備迎接慰問隊。對他的事跡早有耳聞，與他面對面交流的愿望日甚一日：一個連續任職42年的村干部，每次到了卸任期，全體村民都要深情挽留，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其實，他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山區農民，而正是這樣一個普通農民，讓這一片山區燃燒著希望，延續著走向未來的夢。
生于1960年的雷得有已年屆花甲。1977年，他17歲，出任生產大隊文書，因為全大隊只有他一個高中生。那時候，現在的關山村所轄的8個自然村，分別屬于3個生產大隊。雷得有擔任羅垣大隊文書。1983年，他入黨，擔任羅垣村黨支部書記。當時村支書的工資報酬是什么呢?多給一畝承包地而已。熟悉山區情況的人都知道，山區不缺地，缺的是種地人，缺的是土地帶來的收獲。而他擅長做生意，即便風調雨順，一畝地的收入也抵不上他跑外一趟。他要面對的工作任務是什么呢?全村沒有一個富裕戶，都缺吃少穿，沒有一個讀中學的學生，男孩最多讀完小學，家長就不讓上學了，大多數家庭壓根就不讓女孩上學。
既然組織信任，村民信任，個人利益就得無條件退居其次。雷得有跑生意時，去過一些地方，他深知，之所以敢出去闖，也闖出了一些名堂，就在于他讀過書，有見識。眼下，發展家鄉的根本在于兩條：一是辦學，要致富，先治愚;二是修路，要治愚，先讓大家睜眼看世界。羅垣村是有一所小學的，但已經名存實亡，他組織村民去幾十里外，依靠人挑驢馱，花了半個月時間，運回一萬多塊磚瓦，建起了校舍，這也是當時全村唯一的一棟磚瓦房。村民不愿讓孩子上學怎么辦?好辦。土辦法雖然土，卻是管用的辦法。先是一家一戶動員，苦口婆心不管用，就強迫命令，甚至恐嚇威脅，誰家不讓適齡孩子入學，就會影響到享受國家福利和土地承包等方面的權益。還有另一種辦法，誰家孩子入了學，學習好，考上中學、大學，村里還給相應獎勵。山區農民看到實實在在的好處，有一個人站出來做某件事，并且有所收獲，大家都會群起效仿。雷得有帶頭把自己的孩子送進學校，而那些先前讀書較多的村民，日子也率先有了起色。羅垣村的小學一時紅紅火火。在鄰近幾個村沒有一個中學生的時候，羅垣村出了一個大學生，三個中專生。過來人都知道，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考上大學或中專是多么重大的事情，尤其在教育落后的山區。
要致富，先修路，這是那個時代強勁的口號。對于大山深處的村民來說，修路不僅與致富有關，還便于閉目塞聽的村民接受外來信息，讓他們敢于走出去，改變落后愚昧的思維方式和生活方式。
進入新世紀，原來的8個自然村合并為關山行政村，上級讓他擔任村支書。此時，雷得有真的不想再干了，孩子長大了，一個考入大學，一個學會了做生意，他也人到中年了。想想自己辛苦多年，也該專心過自己的日子了。貧困山區的村支書實在不好當，出不完的力，受不盡的煩惱，幾乎等于義務勞動，沒有個人利益可言。村支書當時的工資，一年僅有1200元，還真不夠他跑一趟小生意，而他又是一個擅長做生意的人。關山村國土面積幾十平方公里，全部走一趟需要3天，他平均每半個月就都得走一趟。時代在發展，所有人的生活半徑都在擴大。村里出外的年輕人多了，長了見識，他們看見雷得有不愿擔任村支書，覺得他要是卸任了，這個村子就失去了最合適的當家人，這可是大家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地方啊。一波波，一趟趟，在大家的反復挽留下，雷得有想著自己是老黨員，應該有最起碼的組織觀念和群眾觀念，再說了，鄉親們的日子過不好，自己的日子過得再好，也沒有什么意思。他又接過了支部書記的重任。關山村距離最近的鄉鎮十幾里路程，隔著一座高山，而那個鄉鎮，仍然在大山深處。這條山路在天氣晴好時，勉強可以通過架子車，遇到雨雪天氣，要不被洪水沖毀，要不大雪封山，完全與外界隔絕。外面的農資產品進不來，村里的土特產運不出去。僅靠村民的力量是完成不了一條硬化公路的。正好國家也有打通鄉村公路的計劃，雷得有拿到了項目，政府出資出技術，村民出力，很快地，關山村與廣闊的外部世界連為一體。
合并后的關山村，擺在雷得有面前的境況仍然不容半點樂觀。最大的短板還是教育落后，適齡兒童入學率低。村里只有一所三年制小學，男孩勉強畢業，家長就讓他們回家參加勞動了，大多數則沒有機會上學。男孩長大成人后，因為文化程度太低，出門打工只能干苦力。女孩長大后，家長狠撈一筆彩禮，隨便嫁人了事。對此，雷得有既痛心，又頗感無奈。長此以往，談何鄉村振興。文明的辦法就是登門勸說，大道理，小道理，反復說。土辦法就是強迫命令。好在，雷得有是大家選出來的支書，是大家深情留任的支書，在村民中擁有很高的威望和號召力。
他的工作有了成效，適齡兒童全部入學。后來，人們看到了受教育帶來的好處，為了讓孩子上學，年輕的父母大都選擇一邊在城鎮打工，一邊陪孩子上學。近幾年，從關山村走出的大學生多達十幾名，僅去年，考出去的大學生就有4名。正好是寒假，我見到了這4名大一學生。這些受過良好教育，見過世面的年輕人，與待在村里或出外做苦工的站在一起，不用說，精神面貌判然有別。這就是榜樣，不言自明的榜樣，現代教育的根系已經扎在關山大地深處。
我與雷得有相談正歡，甘肅省社科院慰問隊冒著風雪趕來了，整個關山村喜氣洋洋。慰問結束，社科院領導專門留下4名大一學生，與他們交流學習生活情況，談未來，談理想，主動提出為他們聯系勤工儉學崗位。
關山村自然環境優良，滿山都是青岡樹，關山河清流淙淙，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社科院扶持的養殖大棚已經建成，春天就可以生產了。而雷得有主導成立的合作社已經運行幾年，山區的木耳、土蜂蜜，種種農副土特產，通過電商，行銷四方。看到一個個農戶宣告脫貧，整體脫貧很快就要實現，雷得有滄桑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42年，風華少年漸入老境，種種辛勞，歸結為欣慰一笑，也算是壯志得酬了。
洋洋大雪，此時恰好停了，太陽從云層中露出頭來，關山大地一派明麗。整體脫貧只是近期目標，雷得有還有長遠打算，他指著風光秀麗的山川對我說，到了春天，我們這里山花爛漫，風景非常好，請你帶幾個作家朋友來看看，我們這里最適合開展鄉村旅游了，真是天堂一樣美麗。我說，咱們春天見!
（天水在線編輯：呂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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