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紀行
黃亞洲
參拜伏羲廟

必須,肅立于廟宇中院,面對伏羲犀利的目光
面對粗大的側柏與搖動的燭光
必須披上金黃的披帛,必須
聽從司儀威嚴的腔調,彎下腰去,九十度
我是人子啊
你是人祖啊
九十度,以便讓眼睛正視土地
以便聽清楚土地形成之后響起的第一串奔跑聲
那奔跑聲夾雜喘氣,夾雜拉扯,夾雜喊叫,那是
伏羲終于追上女媧的事件
那次追趕的深度恰好等于倫理的長度
于是女媧的肚子里,有了我們全體中國人民
必須祭拜始祖,贊嘆他毅然決然的奔跑
也要贊嘆女媧的故意讓他追上
必須正視土地上呈現的八卦,這是伏羲畫給我們看的
他不僅生養中國人民,也教會中國人民奇妙的生存之道
他端出陰陽魚
他要盡天下第一父親的職責
再一個九十度
必須正視土地,看清楚土地上這一串急切的腳印
其實,這就是一條龍的最初的躍動
他貼地而行
現在,我們都已經
飛了起來
紀信祠

須得承認,這個冒充漢王的人,才是真正的漢王
他比高祖還要高祖
現在我依舊看見他昂著頭,穿過人群與我
走向項羽
他打開滎陽城東門,以高大而謙卑的身影,走向
大軍圍城的狂妄無比的項羽之時
須得承認,其內心,比項羽
狂放十倍
他知道真正的歷史,已經跟著真正的劉邦
從滎陽城的西門金蟬脫殼
那個還蜇伏在子宮未及分娩的漢家王朝
安全了
這個詐降的“漢王”沖天大笑
笑聲,是他被暴怒的項羽推入烈火之前唯一的供詞
顯然,他長得像劉邦并不算真功夫
真功夫是,他的骨氣,比劉邦還劉邦
公元前204年,是一把焚身的烈火
那年,他當然沒看見兩年后的霸王烏江自刎
但他知道,他手中那根指向東方的指揮棒已經求得東風
歷史往西走了
他那根指揮棒,后來,成為
司馬遷的筆
他叫紀信,天水人
危難時刻,以自己身上的火,鑄成了
兩年后擋住項羽的水
舍身取義是知識分子的真功夫,所以
我一到天水,首先就想著拜見他
毫無疑問,從杭州到西安的航線
從西安到天水的高鐵,都是
司馬遷手里的指揮棒
麥積山

一個朝代獻一群佛
幾個朝代下來,麥積山就睜圓了
釋迦牟尼的眼睛
一柱孤峰,一個麥垛,一顆腦袋
我在釋迦牟尼的發髻里轉來轉去
感受佛的頭皮的氣息
第四十四窟,我要感受“東方的微笑”
這是佛祖對我的示好
認定我有繼續好下去的可能
第四十三窟,我須領教力士的咬牙切齒
他是在威脅我心底那個未死的魔
這時候,我就需把一身熱汗,變成冷汗
我曾與魔頭簽下的種種協議,都要考慮毀約
當然,也可以在第一百二十一窟,受教“相互偎依”
菩薩與弟子,一對少男少女,就敢于
在禁地演示曖昧
這就說明,生活也有偏方,佛祖眼里亦可以有些沙子
麥積山就是由沙子堆成的
窟龕兩百二十一個,泥石造像七千余件,壁畫一千多平米
基本上,整個西天都堆在這兒了
這里課程很多,須以時間供奉
還須以誠心、敬畏、謙卑,乃至無知
麥積山外的公路一直在拓寬當中
挖掘機不停磕頭
人民朝圣的愿望多么強烈,人民不能沒有麥子
確實,這就是麥子
釋迦牟尼手藝好,一到天水,就扎了這么大一個麥垛
他知道人類的胃,最適應這種作物
也知道我今天過飽了,有點噎食
天水,六六文化創意園

不能不點贊這些年輕的工匠
這些擅長抖動篩子篩選甘肅歷史的工匠
也同時篩選甘肅風俗與傳說的工匠
他們精選其中的星星點點,打磨、著色、拋光、上釉
然后,讓游客用人民幣,或者
美元、歐元、日元,買走這些種籽,帶往全球種植
他們知道能種活,甘肅生命力旺盛
一座三進院落,積滿了民國的灰塵
據說,曾有兩位民國的教育廳長住過
幾年前,在天水掛職的一個副市長推開這扇木門
抓起一把腐殖質聞一聞,忽然說
這里可以種文化,可以量產文化的種籽,他說
甘肅生命力旺盛
不能不點贊這些年輕人,當然也可把他們叫做年輕的工匠
更時尚的稱呼,是文化創意工作者
他們開始切削、打磨甘肅
院子不大,卻是文化的高產試驗田
今天我就在密密麻麻的鏡框、瓷盤、木石、掛件里迷路了
這天水一帶的歷史與文化怎么就那么好看
我江南家中的空間,至少有三成要劃給甘肅了
讓駝隊,從客廳走進臥室
在麥積區農家樂品嘗野菜

好幾次向往解放前的農民生活
吃野菜,把逃荒當作旅游,大口呼吸新鮮空氣
好幾次想過“三年困難時期”的日子
吃野菜,肚子沒有贅肉
臉色黝黑,以揮動手臂與口號作瘦身運動
這不,今天就是野菜
天水的這個名叫“福地”的農家樂,一上桌,就是四大盤
四盤綠色的大地,各不相同
廚娘介紹:苦苦菜、花椒芽、仁汗菜、石根
都是野地里一刀一刀剜的
輪流寵幸,天下怎么會有這么好吃的奇珍
山野、風野、水野、人野
頑強的生命力最有嚼勁
作為野菜控,我甚至想象我就是一株野菜
在沒有農藥的地方迎風唱歌
野雀把香噴噴的屎拉在我三寸遠的地方
我要回答央視記者這就是幸福
我一高興有人就不樂意了,問我,在那樣的年代
作為野菜,你的生命周期能有多長
寶寶啊你能活幾個鐘頭?
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我的朋友
在那樣的年代,我可能一出世,就被刀尖剜走
我甚至不會出世,我連父母都不會有
逃荒與旅游是有差別的,哪怕
我呼吸的空氣再純正,也野不過那種刀剜的時代
問我的人這就放心了,把桌上野菜
全數吃完
黃亞洲簡介
作家:
黃亞洲,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會影視委員會副主任、《詩刊》編委。曾任第八屆全國人大代表、第六屆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共十六大代表、浙江省作家協會黨組書記兼主席、名譽主席。出版長篇小說、散文集、詩集等文學專著四十余部。作品曾獲國家圖書獎、魯迅文學獎、屈原詩歌獎、金雞獎、金鷹獎、華表獎、飛天獎、百合獎,曾五次在國際電影節上獲獎。先后被授予“首屆中國百佳電視藝術工作者”、“全國優秀電視劇編劇”稱號。
詩人:
黃亞洲,浙江杭州籍。中國詩歌學會常務理事、中國作協《詩刊》編委、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協影視委員會副主任。曾任第八屆全國人大代表、第六屆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共十六大代表、浙江省作家協會黨組書記、主席、名譽主席。1970年開始詩歌創作。1980年開始小說、散文、影視劇本創作。已出版各類文學專著40余部,其中詩集28部。
詩集《父親,父親》獲浙江省年度優秀文學作品獎,詩集《行吟長征路》獲中國第四屆魯迅文學獎,詩集《狂風》獲首屆中國屈原詩歌獎銀獎,組詩《行吟孔子故里》獲馬鞍山第二屆李白詩歌獎金獎,詩集《轉身》獲首屆長河文學獎金獎,詩集《如期而至》獲第二屆長河文學獎特別獎。以詩歌創作成績,在第35屆世界詩人大會上獲美國世界文化藝術學院院長獎,獲人人文學網2017年度網絡文學獎最佳男詩人獎,獲西班牙絲綢之路國際藝術節組委會頒發“絲綢之路國際桂冠詩人”稱號。
影視作家:
黃亞洲,中國電影文學學會副會長、中國作家協會影視委員會副主任、浙江省文史研究館館員。曾任第八屆全國人大代表、第六屆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共十六大代表、浙江省作家協會黨組書記兼主席、名譽主席。已出版詩集、小說集、散文集、劇本集等文學專著40余部。出版長篇小說有《雷鋒》《紅船》《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等,長篇小說《日出東方》獲國家圖書獎,《雷鋒》獲全國精神文明“五個一工程”獎。詩集《行吟長征路》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電影劇本《R4之謎》《開天辟地》《燈塔世家》《落河鎮的兄弟》《觀音今年十二歲》《鄧小平1928》《毛澤東在上海1924》等15部作品被搬上銀幕。電影作品先后獲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編劇獎,第20屆德國法蘭克福國際兒童電影節大獎、評委會獎、第5屆開羅國際兒童電影節“銅開羅獎”、第12屆美國芝加哥國際兒童電影節“聯合國宣言獎”,第十屆中美電影節最佳歷史故事片獎,電影劇本夏衍獎。電視劇本搬上熒屏的有《承諾》《張治中》《上海滄桑》《歷史轉折中的鄧小平》等,作品多次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飛天獎、金鷹獎等獎項。曾被中國視協評為“首屆中國百佳電視藝術工作者”、“全國優秀電視劇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