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天水古老的母親河——耤河,近年改名為“藉河”。由于傳統(tǒng)發(fā)音和文化認知等原因,導致“耤”、“藉”、“籍”混用,為中國文化歷史名城天水蒙上了難以抹去的難堪和尷尬。對此,定居天津的天水籍作家秦嶺先生站在歷史、文化的多重角度,先后推出了《何忍“耤”字別天水》《一條走失了名字的河》等文章,對“耤”字進行了綜合考證,并提出了一系列觀點,呼吁恢復“耤”字,在社會各界引起了強烈反響。2019年9月6日,中央紀委、監(jiān)察部主辦的《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專門推出了秦嶺先生的文章《融入我血脈的耤河》(原標題《一條走失了名字的河》)。特此轉(zhuǎn)載。
融入我血脈的耤河
秦嶺

(上圖:《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 2019年9月6日)

(上圖:耤河的原字)

(上圖:古文中的“耤”字)

(上圖:北京先農(nóng)壇祭壇儀式上演繹“耤”字)

(上圖:北京先農(nóng)壇“耤田”介紹)

(上圖:“耤”字會意圖)

▲藉河天水城區(qū)段 天水在線2016年8月11日航拍
江河萬古流,唯有它,如今走失了自己的名字。
可老家天水的一位教師這樣告訴我:“我感官上不適應新改的名字,在我們民間,干脆叫它無名河了!苯處熡迷~很有意思,他不是用“感情”而是用“感官”。感官屬人體的敏感地帶,它可以感受陶醉與刺激,還能感知莫名其妙的奇癢。
這條無名河曾叫耤河的。天水有句老話:“不懂‘耤’字的人,一定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我有關(guān)耤河的記憶多半在少不更事時代,卻清晰如昨。外婆說:“耤河從天上來,又要回天上去。”它是我出生以來見到的第一條河,流經(jīng)外婆家所在村子的北山腳下,由西向東,蜿蜒平靜。除汛季外,深處足以沒膝,淺處寬達兩丈;夏天可以游泳,冬天可以溜冰。上游和下游常常分流出一股股清亮的埝渠,如銀綢般在村寨、田陌、蘆葦蕩之間飄舞,于是便有了水磨、水車“吱吱呀呀”的民謠。我們最快樂的日子是在夏日的正午,捉一罐活蹦亂跳的泥鰍,然后穿過大片大片的稻田,散坐在成行的白楊林中,與大麻池里的青蛙們一起放歌。藍天下,沙灘上、蘆葦中,白鷺、大雁、野鴨起起落落,在山影與水波之間劃出一道道神話般的弧線。很久很久以前的當年,這條河流的兒女伏羲、女媧、秦非子、李廣、李陵們是否也捉過泥鰍,是否也在沙灘上留下過一串串腳印,咱不曉得,那都是幾千年前的事兒了,幾千年后的天水娃寫作文時,常會用這樣的題目:耤河,我的母親河!
那時的我們真的更像無憂無慮的泥鰍,赤腳,光身,就差一條尾巴。
差十條尾巴也不要緊,要緊的是“耤”字似乎總是考量著我們發(fā)育不全的智商;锇閭兺鶗幍妹婕t耳赤,比如“耤”字在《新華字典》里發(fā)“ji”、“jie”兩個音,但天水人卻偏偏發(fā)“xi”音,而且這個字和“藉”字在字典里不僅發(fā)音一致,長相也差不多。當然,“藉”字活該不招人待見,有“踐踏”、“凌辱”的意思,幸虧“耤”頂部沒加草頭,否則,既埋汰了耤河,也羞煞了兩岸的萬千人家。
村小的師者樂了:“真是一幫狗屁娃兒啊,咋這么瞎比較哩?‘馬’字和‘驢’字也挺像,但馬是馬驢是驢。咱天水馬少驢多,你們將來可千萬別把‘馬’字改成‘驢’。∥腋嬖V你們:耤,自古至今有‘xi’音,意思是帝耤千畝也,只是《新華字典》里遺漏了這個音而已。編字典的人可以不曉得,咱不能不曉得。咱天水是出三皇之首人宗爺伏羲的地方,只有天水才配有這個字,它是天水的老寶貝。你們長大了,就曉得了!
這樣的道理,果然是長大后才曉得。師者的解釋,語出漢代《說文》,其意指帝王親自下田耕作,謂之耤田,以示“勸農(nóng)”,此神圣的儀式自周始,傳承至今!奥c”字,實際上就是華夏民族“民以食為天”的古訓和中華農(nóng)業(yè)文明在大地上的巨大投影。這樣的投影,讓“天一生水”的天水成了尊貴的天書。
某次應邀赴北京參加一個文化座談會,參觀先農(nóng)壇時,一塊古老的石碑赫然闖入眼簾,上書二字:耤田。有學者得知我老家在天水,兩眼頓然放光:“先農(nóng)壇是耤文化的反映,但耤文化的根在天水。天水太遙遠了,有機會一定去天水看看耤河!蹦谴巫剷,我當然是有備而去的,我大致表達了這么個意思:天水作為羲皇故里,是“耤”字扎根天水的不二理由,它是中國農(nóng)耕文明的活化石。耤河不大,卻是中國第一條賦予華夏文明符號的河,而且沒有之一。耤文化不僅是伏羲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由“耤田”演繹而成的俚語“一畝三分地”的文化源頭。后來,我把這些觀點寫進了文章。
那些年回老家,我也曾沿耤河溯流而上,這才發(fā)現(xiàn),耤河一年比一年瘦了,水面寬處不足二尺,窄處則像一條羸弱的草繩。泥鰍看不到了,蛙鳴聽不到了,稻田、蘆葦、白鷺、水磨銷聲匿跡。一位老農(nóng)說:“耤河越來越小,是因為城市越來越大,天水人,得靠它活著!
不記得是哪一年,有老鄉(xiāng)來津做客,他告訴我,干旱的老家終于有湖了,是在城南圍建了幾個首尾相連的人工橡皮壩,集腋成裘般蓄滿了耤河水。天水搖身一變,水靈了,光鮮了,像個有天有水的地方了。盡管是假湖,但人們卻體味到了真實的歡愉、滿足和陶醉。他說:“我每次在湖畔遛鳥,心中難免發(fā)虛,總覺得這是瀕危的耤河拼勁全力的一次回光返照,或者,悲壯的絕唱,盡管,這樣的悲壯也不失為一種湖光山色的風情與美麗。你知道嗎?湖叫天水湖!
“這是耤河生命的饋贈,為啥不叫耤湖呢?”
老鄉(xiāng)說:“連‘耤’字都放棄了,還要什么耤湖哩!
這是我獲知天水放棄“耤”字的開始,而取代“耤”字,恰恰是那個令天下所有的母親河和她的兒女們最忌憚的字:藉。也就是說,“耤”字連同耤河的名字一起,已被悄悄掖進歲月的胳肢窩里。老鄉(xiāng)長嘆一聲:“一字之差萬里遙,河已無名。老弟能帶我去北京先農(nóng)壇看看嗎?只為拜謁耤田碑!
我回應:“你去與不去,北京的耤田碑始終在著,可它等的,也許不是你。”我本來還想補充幾句的,比如天水恰恰是設(shè)立耤田碑、“耤”字碑的最佳選地,可我發(fā)現(xiàn)已無話可說。
后來去天水,果見壩中秋水,疑似湖光。只是我想,這樣的鮮亮假如真的是耤河——無名河的回光返照,它會是一面明晃晃的鏡子嗎?很多人都在湖邊照相,可取景框里,滿滿的,全是一方水土的倒影兒。
一位小女孩很熱情:“叔叔,您是來咱羲皇故里旅游的外地人吧!
“……哦,是。”
“外地人總是搞不明白咱這條河,那我告訴您,它叫藉河,有名字的,草字頭下面一個‘耤’字。您一定得記住嘍。祝您旅游愉快!”
小女孩蹦蹦跳跳,像消失在花叢中的一條無名河。
2019年8月10日于天津觀海廬



(以上3張照片,“耤”、“藉”、“籍”字在天水的亂像。)

▲藉河源頭位于甘谷縣古坡草原 天水在線2017年8月4日攝

▲藉河流經(jīng)甘谷縣古坡鎮(zhèn)大卜峪村 天水在線2017年8月4日攝

▲藉河流經(jīng)甘谷縣古坡鎮(zhèn)溝門村 天水在線攝于2016年7月18日

▲藉河流經(jīng)秦州區(qū)關(guān)子鎮(zhèn)高爐子村 天水在線攝于2016年7月18日

▲藉河天水城區(qū)段 天水在線2014年9月28日航拍

▲藉河天水城區(qū)段 天水在線攝于2016年7月18日

▲藉河天水城區(qū)段 天水在線2011年7月1日攝

▲藉河天水城區(qū)段 天水在線2016年2月4日晚航拍

▲藉河天水城區(qū)段 天水在線2018年12月28日航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