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把他鄉作故鄉
——李曉東和他的《天風水雅》
秦嶺(天津)

一方官員用春秋筆法書寫自己參與管理的城市,古有之,今者何也!
我當然指隨筆集《天風水雅》的作者李曉東。“天風”,乃天水之風;“水雅”,乃天水之雅。那一年,在京城擔任《小說選刊》副主編的山西人李曉東輾轉隴上天水掛職市委常委、副市長,“直把他鄉作故鄉”,于是有了《天風水雅》。據說李曉東這個實在太大眾化的姓名在中國至少超過一百萬,可合并同類項之后,就成了官員、編輯、作家李曉東。
——“馓飯市長”。這是街頭巷尾的天水百姓對李曉東的稱謂。官員在百姓眼里成為這般模樣,就顯得緲緲、夯夯、漫漫、釅釅了,如一脈心香,一種觸動,一抹回味。
“娃娃老漢,熱炕馓飯”。馓飯是天水人盤腿炕頭、圪蹴崖畔大快朵頤的主食之一,說穿了就是連馓帶熬至固態的玉米面兒黏粥加酸菜。因為操作過于平實簡單,它像常態的萬家燈火和裊裊炊煙一樣融入俗世,反而名不見經傳。但李曉東初來乍到,就把它變成了美文《我的鄉愁是一碗馓飯》。“一石激起千層浪”,文章經天水在線網站和公眾號同步推出后,立即拽開了天水老百姓的千千心結,當天點擊量突破10萬+,首創該網站同期最高記錄。《人民日報》發表此文后,一位旅居歐洲的甘肅老人給我發來微信:“市長寫馓飯,終于讓一碗沉睡的吃食醒過來了。”在社會經緯復雜多元、人情冷暖陰晴圓缺的當下,一碗馓飯竟然如此神奇地打通了官界與民間、民間與馓飯、馓飯與市長、市長與底層之間的任督二脈,恰如獨奏伴和鳴,單頻伴共振,堪為古城一景。
和李曉東初識于他的《小說選刊》時代。他是我的小說《借命時代的家鄉》的責編,并多次在烏蘭察布等地的文學筆會中不期而遇。后來某次,他在微信中說:“你知道我在哪里?”我脫口而出:“烏蘭察布。”當獲知他掛職天水,我不由一愣,再愣。他說:“我來天水,來對了。你的老家,非同一般。”
李曉東在《天風水雅》的自序中有這樣的文字:“我的故鄉,也包括天水了。”
天水是考量一個人歷史和文化知識儲備的地方,假如你認為這是妄言,恰恰會讓你的學養露怯。如若我提及伏羲、女媧、軒轅、李廣、李白、苻堅、趙充國、姜維、上官婉兒們與此地的歷史和血脈淵源,就有些喧賓奪主了,因為我筆下的主角兒是當代人李曉東。他從一碗馓飯的味道里,一定聞到了這個城市熟悉而又陌生、古老而又新鮮、曠遠而又深情的異質氣息。繼“馓飯”之后,又旋風般地在《青年文學》《北京文學》《散文.海外版》《中華詞賦》《作家》《飛天》《新民晚報》等報刊推出了《秋天天水,大道黃金》《雪朝尋雪》《卦臺謁祖》《古巷高門》《青瓦如鱗》《花牛鮮紅》《核桃青青》《桃之夭夭》《天水城賦》《女媧:臻美和聲》《萬象天水石》《天水,我的望鄉崖》《新居》《永不消逝的電波——告別天水人雷達》《王若冰說大秦嶺》等近30篇散文隨筆。當一個地方官員的文化視野聚焦一個城市,當一個書寫者涌泉般的文思與這個城市的步履合拍共音,當一個城市的品格與模樣以迥異的姿態傳遍大江南北,其意義的當下性已經不止于個人對一方水土的感情、激情和熱情,不止于一種壯懷激烈的人文代言和主動發聲,也不止于單純的文化宣傳,它在社會肌理之中產生的連鎖反應,漣漪遠蕩,意味深長。
從東部到西部,這哪是“西出陽關無故人”?合著是“天水”誰人不識君了。
隴上學界這樣評價李曉東:“李市長是天水具有標志意義的文化使者。”這樣的品評至少有三個值得咀嚼的話題。其一,官員與情懷;其二,角色與標志;其三,領導與使者。用公文體就是:“這一現象本身值得研究。”常理而論,黨政機關自有其運行邏輯,領導干部自有其行為范式。作為市委常委,李曉東分管的工作領域既涉及市直有關部門,同時輻射到天水下轄的秦州、麥積、秦安、甘谷、武山、清水、張川等兩區五縣。我完全可以想象到他的日常工作軌跡:貫徹上級精神、參與集體決策、深入基層調研……可他卻來了個鵬舒兩翼,梅開二度。西部古城外在和內在的百般樣貌,就這樣帶著一種學者屬性的溫度,在《天風水雅》氤氳的筆墨間亭亭玉立。
只身獨旅,青燈孤守,伏案開筆。在小城機關大院蒼茫夜色的空曠和寂寥中,李曉東到底有多少次“三更燈火五更雞”,我說不好,又有多少次“和衣一覺窗白出”,我亦不曉得,我只曉得《天風水雅》的每一篇都切入天水肌理,每一章都鏈接天水經絡,每一節都融匯天水風物。李曉東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一名作家,甚至坦言:“只是工作之余的點滴感受,興之所至而已。”可他的創作卻駕輕就熟,如行云流水,太極推手,彰顯著完全區別于職業作家的情調和趣味。從《天風水雅》的行文理念、藝術風格不難看出,李曉東善于在典籍陳卷中尋史覓蹤,樂于在歷史投影下眺望一方水土,長于在古巷老墻的罅隙里感受人文氣息,專于在田疇阡陌的地埂上傾聽時光。他還不忘從中外文化、特別是中國傳統文化中鉤沉天水歷史的異質性,不忘通過在老家山西、第二故鄉天水的民情鄉風層面探尋城鄉變遷的足音,不忘采取引經據典、求證判斷的方式進行歷史的追問。在《天風水雅》里,天水的白娃娃、秦州呱呱、煙鋪櫻桃、花牛蘋果、秦安桃子、清水核桃、古巷老宅、新村民居和天水的遺存、新貌、風俗、掌故、傳說、俚語一樣,分明是有血管、有翅翼、有呼吸的,這使他云卷云舒的敘事疏密有致,娓娓道來的講述有滋有味,質樸豐饒的語言機巧靈動。“接地氣,接文氣,接人氣,接現場。”這是一位讀者的公眾號留言。
近些年來,常有一些“著作等身”的官界人士把大作賜我“惠存”。自序中不忘來一番“本來不想出這本書,但身邊的同志們多次建議我把這些東西整理出來,卻之不恭,只好為之。”而文本前十幾頁往往配以更高級別達官顯貴的題詞、與社會名流和眷屬們的合影,文本則以臺上時的“重要講話”和“輝煌經歷”為主,真是夠“顯祖榮宗”、“光前裕后”了。他把水當了酒,卻想與人同醉。可李曉東不是。《天風水雅》的裝幀干凈素雅,文本云淡風輕,一如安放在樹梢、屋檐上的心靈圖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人間縱然相隔千山萬水,只要舉頭,你我就能一襲月華。
李曉東,一時讓這個城市始料未及,或者說,這個城市終于適應了李曉東。
北京的一位藝術評論家告訴我:“在浮躁的當下,文學的光芒能在不同的階層之間交相輝映,堪為一嘆。”我把這歸結為有意思的“三重奏”:一者,黨政機關;二者;地方文壇;三者,大眾讀者。天水的百姓這樣問我:“李曉東到底是一位遙遠的他鄉人?還是眼前的本地人。”當民間如此急于關注、期待他們的市長,這種情分孰輕孰重?孰寬孰窄?這般試問,又意味著什么?
《天風水雅》提供的答案似乎是:再遠的遠方,也可以是故鄉。亦或是:人間無遠近,腳下有故鄉。
說什么“獨在異鄉為異客”,確乎是“直把他鄉作故鄉”。
2021年11月18日于天津觀海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