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城天水,四季如斯
文/左昊蘇
1、春雨如苔
春雨,就一抹,淡淡的,像洗茶水,帶著泥土;亦如苔花,細碎且熱烈。
我辦公之處,與天水“胡氏民居”之北宅子一墻之隔,我在三樓,比北宅子“跡駐黃鶴”的二樓屋脊矮一些,比二進院的玉蘭樹高一些。知時節的好雨,讓北宅子的舊瓦脊獸,顯得生動立體,也讓玉蘭昂起蓄滿火焰的頭顱,煥發春的韻律。
辦公樓為舊樓,居院正北,單面三層,古舊的南窗,被深檐壓得很低,像戴著鴨舌帽,讓逼仄的陋室,晌午都得開著燈。
窗下靠左,有塑料瓦車棚,再輕再細的雨,也能在它上面停留片刻。雨足再重些,還能敲出一片播種音,似要把云霧,還給山泉和大地。
雨起,遮蓋霜一樣,遮住了平時喧鬧的“雀斑”和“噪點”。雨聲里沉淀下來的靜,亦像一把熨斗,把皺巴巴的心結和不安分的覬覦熨平。
風掀簾而入,渾身土腥味。感覺自己蒙塵的眼睛,快要生出新的瞳仁;被歲月打磨過的棱角,也孕育著點點青苔。
時過雨水,未到驚蜇。雨過處,感覺耳膜如鼓,若有蟄蟲驚走;鼻孔深處,也有泥蛙翻騰的腥味。窗臺上,迎春半開,探春梅吐蕾,高冷矜持的濟州真柏,亦滿臉綠韻。唯有攀檐而上的紫藤和凌霄,還和夢境糾纏在一起,回放著舊年的繁華。
這種天氣,不宜想晴天的事,不宜閱讀,也不宜遐想,就適合啥都不想,云朵一樣,置身世間,游思天外。也可品茗,必是龍井。而且,茶是明前茶,水是雨水。此時品茗,雨水蘊涵著泉水的醇香,亦能從泉水里品出崇山峻嶺和鳥語花香。泉水,流經山澗幽谷,連著血脈,有治愈鄉愁的獨特療效。而雨水,植入山川大地,無非是山泉的一次探親。
有老友來訪,真好。室外,昏暗;室內,迷離;周身,昏暗;內心,迷離。看著老友,就是看著另一個自己,說說往事,如同說著別人的故事,親切自然,心無介蒂,不徒添傷悲,亦不驟生驚喜,像茶,淡而有味,苦后生香。友來,如云至,帶來一場知時節的好雨;友去,如霧散,攤開一地粉嘟嘟的陽光。
一直喜歡書寫并贈送朋友四個字:素月禪心,感覺很雅致,很有意境和禪心,適合養心。可是,當好雨如斯,感覺比素月更有張力。再想想,如有禪心,不止素月,不止好雨,哪怕百花纏身、繁華迷眼,抑或山重水復、屋漏連雨,又怎能撼得動一顆坦然之心、淡然之心、安然之心、超然之心呢?
袁枚說: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
春雨如苔,亦有牡丹的雍容華貴。
做朵苔花,挺好。
2、碗蓮盛夏
蓮子,以夜的黑為皮。破皮,才能給蓮子以天日。
一個敞口大碗,添八成舊水,放入蓮子,置于窗前。數日后,胚芽舒展,漸成微型蓮葉模樣,隨之根生如須,恣肆縱橫,讓一粒蓮子,在水中練習飛翔。
隨后,入塘泥,使其根有所依,葉浮于水面。三日后,待泥靜水清,一碗荷塘,便盛滿盈盈
月色。不管你老眼昏花,或是煩躁難耐,見此尤物,定當駐足片刻,給心靈以晴空。
一齡碗蓮,善養者或可見花,其余人等,觀葉就好,不可多生賞花之念。直至深秋,可生小藕。次年觀花,或可如愿。
愛花之人,不管是否心懸妙墨之藝,或手藏丹青之術,榻前案畔,豈能無蓮。
我的碗蓮,以瓦盆為塘。此瓦盆,為朋友柴燒而成,也曾養過多年本地金魚蝶尾,口徑尺余,內壁生有陳苔,看似古舊笨拙,實乃養魚養蓮之佳器。
我居北方,立夏之前氣溫忽冷忽熱,搖擺不定。一般在小滿前后,移蓮盆于廊,瀝掉舊水,在塘泥里裹入腐熟的豆渣、油渣等肥,再倒入晾曬多日的老水,放在向陽之處,讓其盡情彈射小小蓮葉。夏至左右,便要移至檐下,通風透氣,卻不能曝曬,每日補些水,耐心等待田田蓮葉間,悄然露菡萏。花開一夏,收獲小小蓮蓬之時,必是深秋。也無須“留得殘荷聽雨聲”,剪去枯葉,移至陰臺一隅,讓其在睡眠中度過漫長冬天。
碗蓮盛夏。碗蓮開時,必是盛夏時節;碗蓮開時,也必然盛著我的整個夏天。
隴右天水,古稱秦州,城區耤(讀音xi)水流處,聚水成湖,曰天水湖,湖畔有地名曰蓮亭。明代隴右著名學者、詩人、書法家胡纘宗有詩《天水湖頌》云:
泠泠天水,源遠流長。玉壺其色,冰鑒其光。
有蓮百畝,馥郁水鄉。花發如錦,葉壘如裳。
綠云蕩漾,碧霧回翔。蓮乎其華,我侯洸洋。
一首詩,48字,便形神兼備、兼工帶寫地描繪出了曾經的天水湖蓮韻。詩美,我感覺“蓮亭”之地名所涵詩意更美。蓮亭,不管是以蓮為亭,還是蓮旁有亭,置身其中,不管聽雨聽蛙聲,還是賞月賞蓮蓬;不管是接天蓮葉無窮碧,還是映日荷花別樣紅,都是神怡之景。
天水也地處神奇的北緯34度“中華文明線”,不僅盛產秦州大櫻桃、花牛蘋果、秦安蜜桃等水果,女孩子也因膚白形美而享譽“白娃娃”之名。天水如露,蓮搖秦風,蓮亭之“白娃娃”,定要以“蓮”命名,哪怕是小名。蓮之品質,周敦頤已說到了極致,無需我贅述。我只想說:好女如蓮。
而如蓮之女,何嘗不是男人的一座蓮亭。
3、流金歲月
有楓樹,名曰流泉。
世間,常以人如其名論。此楓,楓如其名。枝如險峰者,葉如飛瀑臨池;枝如幽谷者,葉如溪水戲月。不管有無風的搖搖手,流泉楓錯落有致、俊朗飄逸的樣子,非常吸睛。亦不管是垂于軒窗或露臺,讓春華秋實拾階而下;還是浮于書房或茶室,讓閑情逸致拾階而上,其情趣,妙不可言。
此物原生于國外,秀于密林不知多少載,千禧年前后,才被慧眼牽出,現于大眾視野。
羅丹說,世界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美的眼睛。韓愈的《雜說四·馬說》有句云: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淮南子·人間訓》有成語曰: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列舉此三句話,只為闡述一個觀點:發現美之時,有可能也是摧毀美之始。如流泉楓,沒被發現之時,雖然不為世人所知,但能怡然自樂,既不取悅于他人,亦不被他人悅取,隨性而生。自有了流泉楓后,看似被大量人工培育,家族繁華,子孫興旺,但繁華之下,不僅野生樁倍受牽連,時遭采挖,去枝剪葉,囚于盆土,不能自由生發。且人工繁育之苗,從小便被鋁絲纏繞,扭曲造美,其狀,可閱龔自珍 <https://baike.so.com/doc/2337076-2471721.html>《病梅館記》。
但流泉楓,真的很美。她最美時,當是晚秋。葉黃如金,被譽為“黃金流泉”。那些時日,也應該是流泉楓的“流金歲月”吧!
其實,在晚秋,不管南北,和流泉楓可相媲美的事與物甚多。細想,四季輪回,萬物更迭。從春始發,到夏繁盛,至冬凋落,秋之絢麗,是其他季節無與倫比的。所以,與其說是景美,不如是秋美。
古城天水雖不產流泉楓,但美景如流泉般,縈繞眼耳鼻舌。
初秋,幾場冷雨,先會凍紅南山豹子溝櫻花園的櫻樹葉,讓這些春天已綻放過繁華的樹們,再熱烈一次。它們短暫的絢麗,遠觀如團火,近賞似烈焰,遠近之間,秋也由淺入深。再幾場寒霜,讓娘娘壩、李子園的青山綠嶺,一夜間不安份起來,身著華服,七彩斑斕,展開一幅山水畫卷,落葉松刷出藤黃,黃櫨點出曙紅,山石捧出蒼綠,微雨映出赭石,遠山罩上花青,幽谷浸出霧白,麥苗吐出草綠,山菊搖曳絳紫,如果再配上藍天白云、草垛茅屋、野果飛鳥、牛羊山歌,秋之美,既有寫意之酣暢淋漓,亦有工筆之生動傳神。
當然,城區的秋要比鄉下藏得深一些,也矜持一些。如人民公園每年舉辦的重陽菊展,讓菊,吐露了秋天的心思。再如黃金大道,一街銀杏,滿城金黃,那一把把小扇子,從春搖到秋,把春華搖成了秋實,把自己的綠裙子,也搖成了黃旗袍。在樹上,它們是天空的心愿牌;落下來,變成大地的金書簽。它們,正面曬過暖陽,可以用墨寫上祝福;背面藏著月亮,覆著一層淡淡的油脂,一定是給云朵做過防水。
在秋天,一定要做個淘金的人。
4、蠟梅戲雪
板橋先生自題聯曰:虛心竹有低頭葉,傲骨梅無仰面花。此聯寥寥幾字,便道出了竹和梅的神與魂。
竹和梅,本為兩物,但從古時起,就被人強戴了兩頂“帽子”,也因“帽子”式樣不同,排序也異。一為“花中四君子”之冠,梅蘭竹菊,梅是老大,竹是老三;二為“歲寒三友”之冕,松竹梅,竹二梅三。我相信,依梅的“傲”和竹的“虛”,絕不會計較和在意這些俗事。
竹,品種很多,常見的有箭竹、鳳尾竹、紫竹、金鑲玉竹、剛竹、簕竹等,但不管是“任爾東西南北風”的外剛之竹,還是“一枝一葉總關情”的懷柔之竹;不管是王維的“幽篁”,還是李商隱的“瀟湘”,似乎都很虛心,且一直低著頭,白日吟風,夜時弄月,竹的“謙遜”形象風吹不亂、雪藏不住。而文人墨客筆下之梅,雖大致分為梅花和蠟梅兩種,但細品起來,梅雖無竹的“心眼”,卻要比竹“傲氣”得多。
先說蠟梅,我曾一直錯寫為臘梅。因為在西北天水,“凌寒獨自開”的只有蠟梅。蠟梅開時,正值臘月。而藉水河畔與梅沾親帶故的桃梅、杏梅等,大都在“楊柳散和風”時,次第吐露花蕾。所以,我自以為,臘月盛開之梅,必叫臘梅。也因此,當一位好友編輯把我的“臘梅”改為“蠟梅”時,我曾與其討論過。他說,蠟梅得名是依其花色蠟黃,而叫蠟梅,故有人也稱其為黃梅。又請教了幾位高人,更加印證了我的無知。
其后,我又理所當然地認為,蠟梅和梅花同為“梅”字輩,即使不是親兄妹,至少也是表親。查閱了大量資料,才發現還是我錯。蠟梅屬蠟梅科,南北都有;梅花屬薔薇科,生在南方。且蠟梅以叢論,枝繁葉茂;而梅花以棵論,一桿成景。
天水地處祖國大陸版圖幾何中心,有“不大不小、不東不西、不南不北、不遠不近、不高不低、不冷不熱、不干不濕、不緊不慢”之特點,域內雖無嬌雅之梅花,卻有傲寒之蠟梅。所以我又自以為是地認為:花中四君子之梅,為梅花;歲寒三友之梅,定是蠟梅。
天水養蠟梅者眾,我所見最大的一叢,在賈家公館,也就是現在的天水66號文創園后院。蠟梅生處,與原隴南書院、現在的秦州區人民政府一墻之隔。曾有幸與眾文人雅集于此,雪中賞梅,雖無曲水流觴,卻也喝著“罐罐茶”,好不悠哉。玻璃幕墻內,詩書畫交相輝映;室外,似蝶蠟梅與飛雪相嬉,不管是梅因文香,還是文因梅雅,均是快意之事。
后來想想,不管是北宋西湖孤山“梅妻鶴子”林逋窗前之梅,還是元末九里山“梅花屋主”王冕的屋外之梅,更或是唐宋八大家王安石的墻角之梅;也不管是“江南無所有,聊寄一枝春”的梅花,還是“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的蠟梅,它們都具有“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的品質。
看來,做梅,蠟梅也好,梅花也罷,都挺好。
于是,左公曰:窮于野做苔花,守己守心;達于市做梅花,渡己渡人。
作者簡介:左昊蘇,男,80后,現為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甘肅省書法家協會會員、天水市秦州區文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