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丁勝
陳夢家,我國著名的歷史學家、考古學家和古文字學家。陳夢家由詩人到學者,在20世紀30年代的詩名就很大,出道即達巔峰,與聞一多、徐志摩、朱湘一起被稱為“新月詩派的四大詩人”。1931年初,成名之作《夢家詩集》出版時,年齡還不到20歲。陳夢家一度隨聞一多去青島大學任教,在聞一多的鼓勵和支持下,陳夢家開始對古文字發(fā)生興趣。

陳夢家(1911年-1966年)
敦煌一直是陳夢家向往的地方,因為一次前往甘肅學術考察的機會,他與甘肅漢簡結下了深厚的情緣。
詩人的甘肅情緣
敦煌莫高窟是陳夢家心向往之的地方,陳夢家與甘肅的緣分始于1948年。是年10月21日,陳夢家陪同美國斯丹佛大學中國藝術教授樂及士夫婦從北京出發(fā),飛抵甘肅蘭州。主要目的是到敦煌莫高窟進行學術考察,在蘭州中轉,順便到蘭州大學考察。
陳夢家一行到蘭州后,旋即去拜訪蘭州大學歷史系主任顧頡剛。彼時的陳夢家詩名更盛,年輕帥氣且富有才情,先以現代詩而后以治史聞名于世。到蘭州后的第二天即10月22日,《甘肅民國日報》在2版便刊登了《詩人陳夢家由北平飛蘭》的新聞報道。當天,陳夢家為蘭州大學學子作了一場關于青銅器和古文字學的精彩演講。
10月26日,陳夢家一行從蘭州出發(fā),沿甘新公路,翻烏鞘嶺,經河西走廊,抵達了敦煌。一路走走停停,雖路途遙遠,車馬勞頓,但當陳夢家與樂及士夫婦第一次看到河西走廊的蒼茫厚重和大漠孤煙的瑰麗奇景后,還是異常興奮,漢武帝、張騫、霍去病、河西之戰(zhàn)、萬國博覽會等,在陳夢家的腦海中重現。經過一周多的顛簸,終于到達敦煌。在敦煌藝術研究院,陳夢家見到了“敦煌守護神”常書鴻并參觀了莫高窟。約在11月10日前后,陳夢家一行辭別古佛、經卷、簡牘以及常書鴻和陣陣駝鈴,離開敦煌。河西走廊上殘破的木簡和靈動的墨書,始終在陳夢家心中揮之不去。
學者的簡牘情結
離開甘肅的陳夢家,對漢簡的喜愛深入骨髓。1959年7月,武威磨嘴子漢墓出土了一批非常珍貴的文物,以漢簡為主,特別是《儀禮》簡冊的發(fā)現,震驚了學術界。《儀禮》簡冊包括王杖詔令簡和醫(yī)藥簡牘等。《儀禮》簡分三種,甲本木簡398枚,每枚長55.5厘米-56厘米,寬0.75厘米,包括《士相見》《服傳》《特牲》《少牢》《有司》《燕禮》《泰射》7篇。乙本木簡37枚,每枚長50.05厘米、寬0.5厘米,內容僅《服傳》一篇。丙本竹簡34枚,每枚長56.5厘米、寬0.9厘米,內容僅《喪服》一篇。武威漢簡以其數量多、保存好、內容豐富、史料珍貴等獨有的特點構成了中國簡牘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中儀禮簡、王杖簡、醫(yī)藥簡都被定為國寶級文物。
武威漢簡出土的消息傳到北京,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的郭沫若當即在北京組織專家對這批漢簡進行整理研究,但整理研究這批武威漢簡需要3至5年的時間。郭沫若是一位充滿詩人氣質的學者,他認為要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對武威漢簡的整理研究,以期達到最好的效果。所以,他急于尋找年富力強、在古史和古文字研究方面有很高造詣的青年學者來完成這項工作。
1960年6月初的一天,上海博物館館長徐森玉聽聞中國科學院要派專家去甘肅省博物館協助整理武威漢簡,人選還未確定,于是,他在征詢摯友陳夢家的意見后,立即致電郭沫若,推薦陳夢家整理武威漢簡。6月11日,陳夢家和他的學生兼同事周永珍乘坐火車離開北京,于6月14日抵達蘭州。而這一次,他沒有去河西,更沒有去敦煌,而是在甘肅省博物館整理出土漢簡。
潛心甘肅漢簡研究
從20世紀初,斯坦因等人在中國西北地區(qū)的樓蘭、敦煌等地發(fā)現一批漢晉木簡,到1959年甘肅武威磨嘴子6號漢墓出土的480枚竹木簡,18號漢墓出土的10枚竹木簡,木簡出土總數達一萬余枚。其中,尤以1930年西北科學考察團在額濟納河流域發(fā)現的居延漢簡最為重要,也最為精美且意義重大。利用甲骨文字、敦煌文書、漢晉木簡等新材料,結合文獻記載進行研究,成為新史學建立的標志。
羅振玉、王國維最先涉足這一領域,他們合著的《流沙墜簡》開簡牘研究之先河。勞干繼之,所著《居延漢簡考釋》堪稱居延漢簡研究集大成之作。王國維、勞干的簡牘研究,主要以簡證史,直到陳夢家,再次改變了局面。
1960年,由中國科學院考古所所長夏鼐委托陳夢家到蘭州,主持武威漢簡的整理和校勘。出土的武威“《儀禮》簡”共九篇三本,甲本是木簡,字大簡寬,存《士相見》《服傳》等七篇。乙本也是木簡,字小簡窄,僅《服傳》一篇,內容與甲本一致。丙本是竹簡,僅《喪服》一篇。陳夢家根據九篇經文的校勘,發(fā)現篇次既不同于二戴,又不同于《別錄》和鄭玄,因而只能是三家以外的“慶氏本”。這正是一《漢書·藝文志》所說立于學官的本子,對經學史研究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有的學者在回憶文章中寫到當時的情形,“要把這批出土的散亂殘斷的竹木簡,加以整理復原,并確定它是一本今已失傳的《儀禮》本,這首先需要臨摹、綴合、校勘等技術性的工作,任務是艱巨的。當時博物館的新館還沒有蓋起來,只在一間倉庫樣的工房內工作。”周永珍在《憶夢家先生》中談到陳夢家整理武威漢簡的情況,“但他全不計較,發(fā)揚古代文化的責任感促使他忘我地工作,僅用了三個月的時間便完成了任務。1962年出版了《武威漢簡》一書,供學術界研討。”
武威漢簡《儀禮》甲、乙和丙本不但有竹、木之異,它們之間的內容亦有所異,甲、乙本是《服傳》,而丙本是《喪服》經記。甲本七篇篇首題記篇題篇次,反映其編次和今本編次不同,和兩戴本及劉向《別錄》本亦不同。不但篇次不同,篇題亦有所異。陳夢家指出:“甲本將士禮置于前半,而將諸侯大夫禮置于后半,其先后次第似有勝于兩戴與《別錄》者。”
甘肅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武威漢簡》一書研究判定,“武威出土甲、乙、丙三本《儀禮》九篇,除甲、乙本《服傳》和今本有很大的出入外,其他甲本六篇和今本大略相同,丙本《喪服》包含經文、記文同于今本。但它們的篇次既不同于兩戴,又不合于《別錄》、鄭玄,它只可能是三家以外的一個家法本子。” 陳夢家認為,根據文詞和字形的考察,“這個本子也很可能是慶氏《禮》,故其經文不甚離于今本,其文句略同于今本,而其字形有異于兩戴本和今古文并存的今本者。”
在一個多月的日子里,陳夢家頂著酷暑,夜以繼日,以高度的責任心和扎實的學識,終于在7月中旬的一天,出色地完成了整理武威漢簡的任務。7月22日下午,陳夢家離開蘭州,乘火車赴西安,在西安滯留了約半個月時間,其間,寫出了長達11.3萬字的武威漢簡《敘論》初稿,又《校記》6萬字。作為《儀禮》研究 ,完成了分量最為充實,而質量亦尤為優(yōu)異的研究論著。
8月10日早上,陳夢家到中科院考古研究所上班,向所長夏鼐簡短地匯報了在蘭州整理武威漢簡的情況并交上了撰寫的《武威漢簡·敘論》。夏鼐隨后用兩天時間將《敘論》全文反復仔細研閱。8月12日,在盛夏的考古所,夏鼐與陳夢家討論了武威漢簡中的幾個關鍵問題。8月14日,又討論了武威漢簡中《禮記》的詳細情況,并修改了《武威漢簡·敘論》中的幾個問題。陳夢家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里取得如此豐碩的研究成果,讓夏鼐這位資深考古專家驚為天人、贊不絕口。當然,這對沒有接觸過漢簡整理和研究的陳夢家來說是新領域。正因如此,考古研究所討論研究,決定讓陳夢家繼續(xù)對武威漢簡進行更加深入細致的研究。
據周永珍回憶,自參與并主持武威漢簡的整理和研究之后,“夢家先生的研究興趣,陡然從金文銅器方面轉到了漢簡方面”“一位學養(yǎng)深厚的,已經在古文字學、青銅器學、古文獻學等領域取得重要成果的學者熱情投身于簡牘學研究,這實在是中國簡牘學的幸事。”當然,這也是甘肅簡牘學和漢簡研究的幸事。
對新領域富有激情的陳夢家在接到任務后,又回到了之前心無旁騖、無私忘我的研究狀態(tài)。每天上班后便走進他在考古所的那間小辦公室,攤開他在蘭州整理武威漢簡時記下的考釋筆記和購買、借閱的大量參考書籍,再次開始了對武威漢簡的整理、研究。
1961年10月,陳夢家完成了《武威漢簡》的初稿,在11月上旬呈交夏鼐審讀。一直到12月下旬,夏鼐才審讀完《武威漢簡》初稿,并在12月20日,與陳夢家共同商討了一些修改意見。1962年7月,陳夢家完成了《武威漢簡》的定稿,并交文物出版社準備出版。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為《武威漢簡》寫了《后記》,詳細地介紹了此書編寫的經過和人員分工,明確地寫到敘論、校記、釋文三部分由陳夢家完成。1963年8月1日,陳夢家與夏鼐還談了《武威漢簡》編后記的相關問題。1964年9月,《武威漢簡》作為“考古學專刊乙種第十二號”,由文物出版社出版。至此,陳夢家對武威漢簡的研究暫告一段。

《漢簡綴述》(本文圖片均為資料圖)
1962年,《武威漢簡》的編寫工作完成之后,陳夢家接著便集中精力,對居延漢簡、敦煌漢簡和酒泉漢簡進行了整理工作。對于居延漢簡的研究,他改進了以往就簡牘論簡牘的方式,重視簡牘出土地點的分析,于是將簡牘學從單純的文字研究和文書研究,提高到科學地運用現代考古學理論與方法的高度,提高到通過簡牘資料的研究,從較寬層面認識歷史文化的高度。學術界對于漢代的簡冊制度、烽燧制度、郵傳制度、職官制度等的認識,都因陳夢家的研究而得以深入。他承擔敘論、校記、釋文的《武威漢簡》,以及漢簡研究專著《漢簡綴述》,已經被看作簡牘整理和簡牘研究的經典。《漢簡綴述》主要研究對象是邊塞漢簡的敦煌漢簡、居延漢簡、樓蘭漢簡、武威漢簡等,幾乎全部來自甘肅河西。其中包括:漢代河西四郡政治軍事和郵驛制度研究;武威郡和姑臧考論;河西軍事歷史地理考證;漢代居延邊塞防御組織考證;邊郡太守府和都尉府官僚組織考證;漢簡官制以及漢代烽燧制度研究。
《漢簡綴述》是陳夢家簡牘學研究的代表作和集大成作品,也是研究簡牘學的扛鼎之作。從1960年末到1965年初的4年當中,陳夢家先后完成總計30萬字的14篇漢簡研究論文。
陳夢家由研究古代宗教、神話、禮俗而治古文字,再由古文字研究轉入古代歷史和考古學研究。他第一次比較全面地將簡牘研究與文獻研究結合起來,使傳統文獻研究在方法上有所革新,也使簡牘學的研究領域有了更大的擴展。
陳夢家對居延漢簡研究的成績,使得他成為公認的我國簡牘學研究者中成就最為突出的學者。正是有一代代學者的默默奉獻,才讓無數珍貴的文化遺產賡續(xù)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