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官商學三方之爭
潘蔥霞 記者 | 謝海濤 見習記者 | 洪鵠 江蘇南京報道 攝影 | 孫炯
2002年,時任玄武區區長的陸冰,在部下的印象中,是個對文化很感興趣的人。
而江寧織造府項目是打造長江路文化街的重要組成部分,項目建成后,將與總統府、梅園新村、南京圖書館、1912休閑街區和人民大會堂等一起,形成南京長江路獨特的文化建筑群,成為融文化、旅游、商貿、科研為一體的文化旅游勝地。
建江寧織造府的任務下到玄武區后,恢復建設的立項等各項前期工作和招商引資工作,迫在眉睫。
南下尋資
“這一塊四面臨街,相對獨立,經調查測算,光是拆遷費用近1.7億,再加上建三個館的投資,至少要花三個億,還無法算上史料征集等軟件方面的投資,企業要算經濟賬,如何做到投資回報?”陸冰在后來的一次項目會議上說。
經反復研究,玄武區作了一個捆綁式運作,把鄧府巷地塊和大行宮地塊捆在一起掛牌,確定了這個項目建設的要求,在此前提下,進行市場化運作。
沒想到偌大一個南京,少有問津者。2002年6月,陸冰親自帶隊去香港招商;9月,又帶隊到杭州,其間專程拜會了浙江廣廈集團董事局主席樓忠福。
成立于1996年的廣廈房產集團,當時為中國第一家房地產上市公司。3年后,在江寧織造府博物館奠基儀式上,廣廈集團董事局主席樓忠;貞涍@次見面說:“陸冰副市長,當時是玄武區長,帶領一班人專門到杭州招商洽談,聽完他對玄武區的山水城林、歷史文化的介紹,我心動了。一個難得的文化項目加上一個難得的文化區長,這個項目我認定了。站在新的歷史起點上,我們在做強建筑和房地產兩大主業的同時,已把文化產業作為朝陽產業來做。如何將歷史文化資源的保護與開發、社會投資與政府投資、資源開發中社會效益與經濟效益有機統一起來,需要探索,但一定大有作為!
2003年5月26日,在南京土地拍賣會上,廣廈集團旗下廣廈南京中南公司以6.23億元摘取南京鄧府巷、江寧織造府兩塊土地的項目開發權,總投資31671萬元。
中南國際公司在做成本分析時, 預計建設過程中,銷售門面房回籠資金8000萬元(8000平方米X1萬元),加上其他收入,實際投資需要兩億,準備一億由廣廈控股投資,一億由銀行貸款。
江寧織造府遺址挖錯了地方?
從2003年3月10日起,江寧織造府地下遺址試探性發掘工程在大行宮啟動。隨著工地的再次開挖,質疑的聲音卻在這時起來了:江寧織造府遺址挖錯了地方?
質疑來自考古界。對于1984年大行宮小學遺址的發現,南京博物館研究員王志高存有疑問:當時工地發現的假山湖石是否與染料同一地層出土?出土的染料怎么會與織造署內西園相關?
而2002年10月至2003年,王志高結合南京市博物館在南京圖書館新館建設工地、市體育局辦公樓前的考古發掘,并結合文獻記載,認為碑亭巷以西為織造署,其東為織造局。目前的“江寧織造府”項目,是建在了江寧織造局遺址上,而非江寧織造署(府)遺址。
與王的說法相比,另一種異見,來自紅學界。
1984年時,嚴中和大多數紅學家一樣,認可府署合一。這一年,他懇請周汝昌合作研究“江寧織造與曹家”這一課題,后來找出了大量資料,證明這個地方不能叫江寧織造府,而是江寧織造署。這個觀點,他作為論文提交給江蘇省紅學會年會。2002年,在玄武區舉行的一次座談會上,他再次發表府署之論證,仍未得到相應的回應。
嚴中是一個執著的人。2002年2月27日,他在《金陵晚報》發表《江寧織造署與曹雪芹》、2003年在《紅樓夢學刊》第3期發表《南京大行宮前身考》??并多次接受南京報紙采訪。2003年10月13日,時任玄武區區長的陸冰來到嚴中家里。嚴中向區長匯報了周汝昌和他本人對復建江寧織造署的建議:工程應涵蓋曹雪芹、《紅樓夢》和南京云錦;應復建萱瑞堂、楝亭、西堂、西池等景點;現在將要復建的地塊乃江寧織造署西園遺址之所在。
嚴中向陸冰建議,召開小型座談會,把問題說清楚。后來開的卻是一個大會,這就是江蘇省紅學會2003年年會暨江寧織造府項目研討會。在這次會上,府署之爭,越演越烈。
2003年12月11日, 嚴中剛到東郊賓館會場,就發現會議的橫幅掛出來,是江寧織造府論證會。
研討會快結束時,江蘇省紅學會副秘書長王涌堅總結說,“府署”之爭在研討會上得到了解決。
這時,嚴中舉手表態:“怎么能說解決呢?江寧織造府、江寧織造署不是固定的名字,書上講署的多,民間講府的多。”嚴中講到了康熙二十三年府署分開等問題。
吳新雷不同意嚴中的意見,指出“嚴中第一次發表府署之論證,是去年在玄武區舉行的一次座談會上,因為他看到乾隆元年《江南通志》刊“江寧省城圖”,感覺地圖有問題!扒宄哪究滩荒芨覀兘裉斓牡貓D相比,木刻工人刻的地方小,沒有地方刻,織造府刻到總統府西面??”大多數專家同意吳新雷的觀點。
中午,沒吃飯,嚴中就走了。次日的《南京日報》報道:“堅持‘織造署’非‘織造府’,紅學家嚴中一怒拂袖而去”。
“你們說府署之爭已經結束了,我說剛剛開始! 2004年1月2日,嚴中在南京日報發表《解開大行宮之謎》,吳新雷的《府、署之爭可以休矣》發表在《金陵瞭望》第9期上??其間,周汝昌、胡德平等人相繼介入。
而在官方的文件中,一直采用“江寧織造府”的說法。在南京市委書記羅志軍給周汝昌的回信中,使用了“江寧織造府(署)”字樣。嚴中說:“在南京市的輿論里,大多還是說江寧織造府。但是具體在學術上,府署之爭是兩個地點之爭,一定要搞清楚!
吳良鏞出山
2003年11月,當南京市委書記羅志軍趕到北京拜訪吳良鏞時,這位文人、藝術家氣質濃厚的建筑大師,已經81歲了。
作為我國建筑與規劃界最具聲望的大師、兩院院士,吳良鏞在60年的建筑生涯中,致力于區域規劃、人居環境等多方面的研究,相繼主持了北京菊兒胡同四合院改造工程等一系列富有中國歷史文化內涵的作品。
巧合的是,吳良鏞是梁思成的弟子,梁先生系統似乎跟紅樓夢文化有特殊的關系,上海大觀園是梁先生學生設計,北京大觀園是楊乃濟設計,同樣出身清華建筑系。
請吳良鏞出山擔綱設計江寧織造府博物館,似乎是不二之選。但是,面對家鄉來人,鄉音未改的吳良鏞并沒有馬上答應。
接還是不接?他考慮了半年。
后來他跟徐湖平講,他有幾個擔心:一是紅樓夢題材太敏感,如何把各種不同的、分散的學術見解整合起來,并非易事;二是地方太敏感,如何在南京的文化中心地區,創造具有古典建筑與園林藝術精神和時代文化特色,并帶有南京地域風格的建筑形象,并非易事;三是,要將展覽館、園林、紅樓夢文學館等多種內容,綜合在同一建筑中各得其所,并非易事。
吳組織了一個強大的團隊,設計專家組由清華大學建筑學院王貴祥教授、北京市建筑設計研究院何玉如大師等組成,古建筑方面由東南大學建筑系朱光亞教授負責。
“這個老先生,治學嚴謹,虛懷若谷,接受任務以后,查閱紅學資料,登門拜訪專家,到全國各地考察紅樓建筑??”徐湖平回憶說。
2004年3月10日,清華大學設計組來南京做第一次方案匯報, 8月9日,來南京進行第二次方案匯報??2005年11月11日,吳良鏞再次來寧時,已形成了第四稿。這天,在審議方案之前,他前往蘇州博物館新館參觀。
看了被譽為貝聿銘大師 “封刀之作” 的蘇博新館后,他很是感慨:“人生看起來很長,其實干不了幾件大事,我教書到今年是60年,回想茫茫人生,年輕時逢抗戰顛沛流離,想做事也做不了。所以現在很動感情,希望把江寧織造府這件事做好!”
這一次,在金陵飯店,吳良鏞提出了要通過興建江寧織造府博物館,來推動《紅樓夢》“金陵學派”在世界叫響的主張,并強調了時間的緊迫性。
徐湖平披掛上任
在吳良鏞憂心如焚的2005年,徐湖平加盟了項目組。
這時的徐湖平,已在中國第三大博物館——南京博物院工作32年,當院長20年。身為中國博物館學會常務理事、中國文物學會常務理事、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似乎正是功成身退時。
2005年,廣廈集團董事局主席樓忠福來到南京博物院拜訪徐湖平,就建造博物館事項向徐請教,賓主相談甚歡。吃飯時,樓忠福就說:徐院長,我請你當我這個博物館館長好不好?
徐湖平就像開玩笑一樣:可以啊,但三年五年我不干。要干就干終身的,把它打造成中國第一個像樣的民營博物館。
數年后,徐湖平說他當時想得很單純:61歲快要退了,江寧織造府項目無疑是個機遇:全國2400個博物館,基本上都是國營的,社會發展到今天,博物館作為地區文明的象征,不能局限于國家單一辦。江寧織造府這么大規模民博,是個新生事物,值得密切關注。
2006年1月,徐湖平離休,隨后正式到任。
他的加盟曾被一些人不理解!靶煸洪L安全著陸了,功也有了,名也有了,為什么還來攪這次‘渾水’?”徐湖平也沒有想到,后來他會遇到那么復雜的問題。
撤出風波
從2005年起,大行宮小學工地周圍豎起了巨大的廣告牌,2003年完成基本拆遷以后,只等設計方案。這年11月,在吳良鏞離寧兩周之后,江寧織造府項目似乎又生變故。
11月30日,南京兩大報紙《南京晨報》、《現代快報》,同時發布消息,稱“浙江廣廈部分撤離南京 江寧織造府陡生懸念”。
這一年的南京房產,被焦點南京房地產網形容為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房產新政成了當年房地產市場的分水嶺,宏觀調控的大勢之下,房地產市場震蕩結果立時顯現,11月初,上海金豐易居、臺灣新理想先后撤離南京。
而業內人士堅持認為,浙江廣廈此次的撤離更多還是資金問題。根據浙江廣廈此前公告,截至2005年7月31日,南京置業虧損近271萬元。
該消息報道后,引起多方關注。人們對于南京置業遭遇股權變動后,南京項目運作能否順利都有待進一步觀察。據測算,鄧府巷項目與碑亭巷項目的總投資約16億元。
而事隔一日,《南京晨報》再發消息,稱浙江廣廈在南京有廣廈(南京)置業、廣廈(南京)房產投資等公司。在賣掉南京置業95%的股權后,其控股的廣廈(南京)房地產投資實業有限公司將整合廣廈在南京的所有資源,傾力打造長江路上鄧府巷項目和江寧織造府項目。
而在當年12月底,中國廣廈集團董事局主席樓忠福率部分高層來寧舉行集團工作會議。這位福布斯富豪,旗下80多家企業,平時來南京的機會并不多。業內普遍認為,樓忠福此舉是為了促成鄧府巷項目與江寧織造府項目盡早動工,同時為這兩個項目的運作造勢。
鄧府巷項目西側約500米處就是新街口的商業中心,由于地段的稀缺性,項目一直備受關注。該項目用地面積為46644.6平方米,定位是塑造南京市中心集購物、辦公、居住、旅游、休閑為一體的高檔建筑群,分為三期開發建設,每平方米單價至少在萬元以上。
而在樓忠福來南京造勢兩個多月后,2006年2月24日,江寧織造府項目舉行了奠基儀式,國家文物局局長單霽翔及羅志軍等100多位省市領導出席了儀式。
吳良鏞在儀式上說,在曹雪芹的誕生地,在“江寧織造府”的舊址上,建設“金陵紅樓夢文化博物館”,這是南京人民的心愿,也是學術界的期望。就他個人來說,能有機會為家鄉做點事情,非常高興,也非常感激。
當天,嚴中也來到會場,旁觀了奠基儀式的全過程,盡管對“江寧織造府”持有異議,仍然感到振奮。周汝昌聞訊后,特地填詞抒感:行宮輪奐映朝陽,新美舊輝煌。金陵佳麗千年事,邁風流,來續齊梁??
吳大師的五易其稿
2007年3月,85歲的吳良鏞完成了第5稿設計方案。整個設計過程也是各種觀點沖突、碰撞的過程。
“是歷史恢復還是博物館建設?”早在2004年3月10日,在南京金陵飯店,吳良鏞做第一次方案匯報時,提出了項目的關鍵所在。
這個話題討論已久。在政府早期的文件中,該項目被稱為 “復建江寧織造府”。 在2002年7月14日,玄武區舉行的專家咨詢會上,市規劃局局長何思儀就說,我們沒有必要造一批假古董。東南大學建筑系教授潘谷西也說:恢復織造府依據不足,地面建設已不存。
在這次匯報會上,吳良鏞提供了兩種模式,一是核桃模式:里為園林水臺,江寧行宮之精華,外殼包以云錦圖案;一是盆景模式:像秦磚漢瓦嵌在非常精致的紅木座子里。兩種模式都是現代建筑鑲嵌古典碎片。
吳良鏞遇到的另一閣觀念沖突是,博物館是要兼顧一定的商業利益,還是要建一個純粹的博物館?
早在2004年4月,江寧織造府項目北京文博專家咨詢會上,國家文物總局原副局長馬自樹就有過疑問:目前這個項目的定位是什么?是公益事業、文化產業,還是企業?我覺得把它辦成文化產業,還是比較恰當的,博物館是非盈利部門,但并非不盈利,例如云錦,就可以作為文化產業來發展。廣廈南京房地產公司領導鄭元明也曾表示過,希望在將來的建筑中有空間做成體驗型行宮,把康熙南巡、康乾行宮內容表現出來,有駐留游客的功能。
吳良鏞是個嚴謹的學者,他更愿意做的是純粹的博物館。
廣廈方面曾在項目可行性報告中,提出建8000平方米的門面房,吳良鏞先生在設計中就砍去了,這使得投資方一年想借此收入8000萬的設想化為泡影,但廣廈仍采納了這個設計。紅學家王克正曾來信建議,在博物館的西邊碑亭巷,建成一個寧榮街,為旅游及商業開發預留一個極其豐富的發展空間,經營紅樓文化的各項內容:商店、餐飲、戲曲、雜藝、服飾、書畫等。吳良鏞認為,這里是個文化場所,不能搞得那么商業氣,又否決了。
爭論不斷。2005年7月。徐湖平和吳良鏞,在北京第一次見面時,60歲的徐和80歲的吳,就從早上9點爭到晚上7點。
徐湖平考慮的是,對于一個民營博物館,建成后如果以傳統的博物館模式來經營管理,必然行不通。在設計之初就要為其運營,留出足夠的產業開發空間。
2006年,第四稿的時候,徐湖平特地陪吳良鏞及其助手,去成都感受飲食文化。吳良鏞后來說,喔,徐院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徐湖平的造血計劃之一,是在博物館里開設紅樓宴。利用紅樓夢中場景圖片、詩詞楹聯等文化元素來裝飾,進行各種不同消費層次和不同菜系的紅樓夢開發,使人們在無形中得到紅樓文化的熏陶。
從第四稿開始,為了做足盆景般的園林特色,博物館的展廳都安排在了地下,廣廈南京房產公司稱,“地下一層的費用約相當于地面兩三層,這也增加了成本。”廣廈還是接受了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