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三年
○劉晉
我在天水市二中一共待了三年,一年半學生,一年半老師,中間隔了四年大學時光。我最緊張壓抑的高三、剛參加工作的第一年都是在二中度過的,按理說,二中應該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但是很奇怪,當我離開二中以后,卻一次也沒有夢見過它。我自覺不是一個薄情的人,也不是一個善忘的人,為什么卻總也夢不到它呢?
老柿子樹
在二中操場的西邊,有一排柿子樹。
我稱它們?yōu)槔鲜磷訕洌且驗榇蠹叶颊f不清,這些樹到底是哪一年種的,已經(jīng)活了多少年。只記得第一次看見它,好像就已經(jīng)枝繁葉茂,碩果累累了。
高二下學期轉到二中之后,下午課外活動時間,我經(jīng)常走到操場,在那排老柿子樹下發(fā)呆。那時我正狂熱地愛著文學,想利用一切不學習的時間,構思一首小詩,做一下文學夢。我肯定會沿著柿子樹,從南到北,再從北到南,一遍一遍來回地走。像一個心事重重的中年,也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滿臉的憂愁、疲憊和不知所措。
在滿操場的歡聲笑語中,在滿操場的奔跑追逐和嬉鬧中,我看見我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很少有人知道,那時我心里有著怎樣的壓力。我愛文學,我想寫作,所以我只想上語文課,甚至語文課也不想上。雖然那時因為已經(jīng)在《少年文史報》等好多報刊上發(fā)表過作品(現(xiàn)在看來那些作品最多也就是作文),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對我很照顧。我怕上數(shù)學課,怕做題,怕一頭霧水地面對老師的提問:大家聽懂了沒?雖然我知道,數(shù)學老師的文科數(shù)學課在全天水都數(shù)一數(shù)二,但是,我真的不愛上,也聽不懂,也不愿面對那些天書般的數(shù)學題。
但我知道,我必須認真學習考上大學。父母都是普通的工人,他們對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考上大學,有份工作,自食其力。他們都是社會上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沒有能力為自己的孩子謀一份工作,一切都只能靠我自己。高三那年,我壓抑著對文學的渴望,逼著自己刻苦學習。但說實話,效果一般。很少及格的數(shù)學,沒有空間感念的地理,有點排斥的英語(我固執(zhí)地認為,以后我是要學中文的,是要當作家的,與英語半毛錢關系都沒有),讓我的成績一直徘徊在中上游,介于考上和考不上之間。
所以那時,校園里的柿子樹下成了我最愛去的地方。仿佛只有在那里,只有不停地來回踱步,我才會暫時忘掉我那不上不下的成績,內心的壓力才會稍稍小一點。春天的時候,老柿子樹已經(jīng)長出新葉,陽光燦爛的下午,那滿樹的綠讓我的心又充盈起希望。其實那時我已經(jīng)不太想、不敢想文學了,滿腦子都是數(shù)學公式和英語單詞。我一遍一遍默默地告訴自己:你行的!你可以的!你能考上的!
順利通過高考預選后,有一天晚自習時,冒著被發(fā)現(xiàn)后挨處分的風險,我溜出教室跑到柿子樹下,抽了一支煙。那是我人生的第二支煙。第一支煙是去教室后面的男生宿舍溜達,被補習的一個同學嘲笑著抽了人生的第一支煙,然后咳了差不多一節(jié)課。在老柿子樹下抽煙時,我比第一次老練多了。壓制著一陣陣咳嗽的沖動,我三下五除二抽完煙,暈暈乎乎回到了教室。
那時因為老師不夠,高三時我們應屆班和補習班差不多150個人一起擠在一個大平房里,前七八排是應屆生,后八九排是補習生。老師上課時挎著一個小音箱,后排勉強才能聽見。因為煙抽得太快,憋得難受,在教室里待了一會兒,我又去了男生宿舍。宿舍是一個闊大的房子,大通鋪相連,各種味道齊聚,空氣濃度無法形容。宿舍里有幾個人正蒙頭大睡。我找了一個相對整潔的鋪,躺下來,很快迷迷糊糊睡著了。
也是在這間宿舍里,我第一次喝了酒。那是高考結束的那天黃昏,幾個平時關系要好的住校的同學在宿舍收拾行李,不知道誰從分路口提了一些散裝啤酒。酒喝完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燈卻沒人開。從來沒有喝過酒的我好像醉了。依稀記得那天有人破口大罵,有人默默痛哭,有人呆呆不語,有人從此再也不見……
我幸運地考上了師大中文系,就此預定了一份正式工作,也終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做我的文學夢了。去學校拿通知書那天,我清楚地記得,我沒有去操場,沒有去看那排已經(jīng)結出果實的老柿子樹。
說不上為什么。我只是站在校門口,心里默念了幾遍老師的名字。
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張宏祥。
數(shù)學老師:嚴廣德。
……
教工宿舍
到二中當老師后,我如愿分到了宿舍。遺憾的是,那是一個兩人宿舍。我和早來幾年的漆老師一間,上下鋪,我上鋪。
我家就在北道鍛壓廠附近,所以一般情況,我就回家住了,盡量給離家遠的漆老師留一個獨立的空間。以我小人之心的猜度,漆老師應該對我的突然闖入有些不爽。因為習慣了一個人的自在,突然來了另一個人,多少會有些不方便、不適應。但漆老師是個話不多、情緒不外露的人,又因為我平時很少住,所以看見我在收拾上鋪,漆老師非常客氣,問需不需要幫忙,沒有我想像中的不良反應。
宿舍在操場的東邊,緊挨著教學樓,是一排平房,七八間,與老柿子樹一起圍住了學校的操場。白天的時候,學生們在操場上的嬉笑打鬧聲一直縈繞在宿舍里。晚上放學之后,燈光亮起,宿舍歸于寧靜,是一個讀書、備課、改作業(yè)、看自習的好去處。
我對這間教工宿舍的深刻記憶來自于那年冬天。寒假了,學生都已離校,漆老師也早早收拾回家過年了,宿舍成了我獨立的天地,給了我夢魅以求的寧靜。平房沒有暖氣,生著一個火爐,寒夜里爐子上燒水的嘟嘟聲異常柔和動聽。圍爐讀書、寫作,是那個假期每天晚上必修的功課,也是最溫暖的享受。
好像是快過年的時候,蘭州的詩友寄來了一本詩集,黑色封面的《海子、駱一禾作品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海子,也是第一次讀到海子的詩。必須承認,對我來說,那是一個永世難忘的冬天,那是一次震憾心靈的相遇。記得翻開書時已是半夜,我已經(jīng)寫完了幾首詩,正準備封火睡覺。然而,然而……
當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說我一無所有/你不能說我兩手空空
荒涼的山岡上站著四姐妹/所有的風只向她們吹/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籠罩/姐姐,今夜我只有戈壁……
春天,十個海子全都復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這一野蠻而悲傷的海子/你這么長久地沉睡到底是為了什么?
不知道讀了多長時間,只記得爐火已經(jīng)漸漸熄滅,夜色已深,寒氣逼人,我卻一身大汗,內心仿佛有一團火在燃燒,有一種絕望在撕扯。寫出這天才般詩歌的海子已經(jīng)死了,才25歲就已經(jīng)寫出不朽之作的的海子已經(jīng)死了,我們還他媽人模狗樣地活著,還他媽裝模作樣地寫詩,我我我……我一時茫然不知所措。
我摸出床邊的半瓶酒,一仰脖,一口灌了下去。一種劇烈的灼燒感幾乎讓我翻倒。扶著椅子,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后拉開宿舍門,走到室外,看見漫天的雪花正緩緩飄落。那個瞬間,我覺得我一定流淚了。
整個寒假,我都在宿舍里讀海子,沒有再寫過一首詩。給朋友老何的信中,我說我們寫的那些都是垃圾,只有海子的才能叫詩。那時候還沒有電腦,沒有網(wǎng)絡,沒有微信,我像一只喪家之犬,瘋狂地四處搜羅海子的消息和更多的詩。但是沒有。窩居在小小的宿舍里,我除了一晚又一晚,一遍又一遍地讀那本詩集,再也得不到海子的任何信息。那些日子我總是徹夜難眠,宿舍的燈也一直徹夜亮著。隔避的老師經(jīng)常在第二天中午問我,說劉老師你太勤奮了,你天天晚上都在學習嗎?
接下來的暑假,因為漆老師沒回老家,我再也沒機會一個人在宿舍待著,獨享那個小小的完全私人的空間。再一個寒假的時候,我已經(jīng)準備走了。聽說那排宿舍在我離開學校后沒幾年就拆了。而那個讓我和海子相遇的教工宿舍,那冬夜里漸熄的爐火,那爐火旁燃燒的烈酒,那烈酒里的淚水和暗夜里的雪花,從此成為深埋心底的記憶。
30多年就這樣過去了。
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講臺上
第一次走上二中的講臺,后來聽學生們講,他們都驚呆了。
這真的是他們的語文老師嗎?個子和他們差不多,一頭亂糟糟的長發(fā),胡子拉碴,穿一件背上印著雄鷹的劣質夾克,像一個社會青年一樣,走上講臺還沒站穩(wěn),就破鑼嗓子開講了。
那時我是一個剛踏出師大校園,又走進二中校園的小有名氣的青年詩人。我的詩已經(jīng)上過《詩歌報》,上過《星星》,上過《詩神》,我的散文已經(jīng)上過《中國青年報》……在90年代初那個只有紙媒的年代,那并不是一件可以輕易做到的事情。在學生們看來落拓不羈的形象,恰恰是我深以為然的詩人標識。當然很快,年級組長、教導處主任、副校長、校長紛紛找我談話了。于是我收拾了頭發(fā),換上了廉價西裝,盡量步履沉穩(wěn)地走上講臺。
我教高一三班、四班兩個班的語文。這是兩個預設的理科班,學生們大多不喜歡語文課。他們未來的理想是成為科學家、工程師和醫(yī)生。但我很快贏得了學生們的喜愛。因為學生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不像老師的老師,他們聽到的不是從小就聽習慣了的傳統(tǒng)的語文課。
比如,我會在每節(jié)課的最后5分鐘,講一首我喜歡的傳統(tǒng)古詩詞,讓學生們去熱愛、去欣賞、去背誦。比如,上魯迅的課文,我只用一節(jié)課的時間提煉好詞佳句、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寫作手法,而用三節(jié)課的時間講魯迅的人生和文學,講他何以偉大、何以不朽。比如,我會占用下午課外活動的時間,給學生開所謂的音樂欣賞課,雖然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讓他們聽羅大佑,聽崔健,聽齊秦,聽趙傳。但至少我讓他們知道了老羅為什么是臺灣流行音樂教父,老崔為什么是內地最牛逼的搖滾詩人,因為他們有愛、有情懷、有擔當。
我可能不是一個好老師。但很幸運,雖然我經(jīng)常脫開課本講一些不會在考試中用到的文學話題,但學生們很爭氣,兩個班的語文成績不是最差,是中等。教研組的老教師曾經(jīng)善意地提醒我,說小劉老師你還是應該多講講課文本身,講講字、詞、句、段,這樣學生的考試成績還能提高一大截。我唯唯應答,萬分感謝,但依然我行我素,不知悔改。因為就課文講課文,照著教學參考書逐字逐句念,我不會,不愿,也不屑。
在學校領導眼里,我可能不適合當老師。但因為缺語文老師,學校也只好將就著我。但學生們喜歡我,我和他們相處融洽,像朋友,更像兄長。我經(jīng)常有意布置一些作文題目,比如《我的高一生活》,比如《我想對你說》,鼓勵他們能在作文里吐露心聲,說一些他們平時沒有機會對老師、對家長、對同學說的話。經(jīng)常在改完作文之后,趁辦公室沒人的時候,我叫學生來談心,幫他們舒解一些情緒,化解一些矛盾,鼓勵他們正視現(xiàn)實、勇敢做自己。讓我感動的是有一次,文科班的語文老師生病請假,我臨時頂班去上課,剛走上講臺就聽到他們歡迎的掌聲,看見他們眼中的光亮。那個瞬間,我享受了作為老師的快樂和滿足。
將要在寒假之后離開學校的那個元旦,學生們開聯(lián)歡會的時候邀請了我。那天晚上他們喝飲料我喝啤酒,他們唱《十七歲的雨季》我唱張楚的《姐姐》,他們朗誦課本上的詩我朗誦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看著同學們洋溢著青春的笑臉,看著他們單純清亮的眼神,我的心里充滿了不舍。從應試教育的角度上說,我的確不是一個好老師,沒有給我的學生們講更多可以提高考試成績的知識和技巧。但從文學和做人方面來說,我覺得我沒有辜負他們的喜愛。我告訴他們要愛文學,要愛讀書,因為這可以伴隨和溫暖我們一生;我告訴他們正直和善良是一個人最優(yōu)秀的品質,以后我們都要努力做一個好人。
離開學校之后,高二下學期正式分科的時候,我教過的兩個班里的一些學生重新選擇了文科。我不知道他們的選擇里有沒有我的因素,但欣慰的是,我播下的文學的種子已經(jīng)在他們心中慢慢發(fā)芽。未來他們不一定要搞文學,但我始終堅信,熱愛文學會讓一個人的一生變得豐滿和充盈。因為文學的本質就是愛。愛世界,愛他人,更愛自己。
那個我努力過、熱愛過,最終離開了的講臺,從此再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一年半的教師生涯,不長不短,剛剛好。
很多年之后,我在史鐵生的《我與地壇》中,讀到這樣一段話:
我甚至現(xiàn)在就能清楚地看見,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我會怎樣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并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
是的,就是這樣。
離開二中之后,30年了,我真的一次也沒有夢見過它。
(作者現(xiàn)供職于天水市節(jié)會服務中心)
(新聞來源:“我們的天水二中”征文大賽組委會 轉載:李俊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