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扎掃帚,二十五拐豆腐,二十六殺年豬,二十七灌酒去,二十八蒸饃饃,二十九,再到集上走一走!”掃帚其實是不用扎的,父親一入臘月就從二十里外的馬跑泉買來了。它早早地就來到我家,或掛在屋檐下,或靠在院墻上,它渾身青綠,一片一片的竹葉還沒有褪去它的綠,如同出嫁的不久的姑娘臉蛋上還透著紅潤。有風吹過時,它會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風也會把它特有的清香送入我的鼻孔。
它應該是我家一年中的最后一位客人或者第一個客人吧,而且好象是父親專門請來的貴客。在二十四之前,它什么都不干,什么也不做。而那把去年和它一樣享受過如此待遇的掃帚此刻已顯出了老相,筋骨枯黃、稀松,毛發全無,做活時也發出了“吱嘎吱嘎”的響聲,而且活兒也做得不像過去那樣干凈利落,不是這兒落了一根雞毛,就是那兒遺了一堆塵土,它斜靠在院門旁的旯旮里,似乎在說:“都一年了,就讓我歇了吧!”新和舊的掃帚就這樣顯明地將一年的日子劃分為結束和開始!
吃過早飯,當太陽掛到我家院外那棵核桃樹的最高的樹梢上時,桌、椅、凳、幾、柜、箱、罐、盆、碗已將一個偌大的院落擠得滿滿當當,如同人頭攢動的節日商場。父親戴上他那頂帽沿已不知脫落了幾圈的草帽,從上房的第一根梁柱開始,墻肩墻縫墻腳墻角、從上到下、從里到外、由高到低地開始了他一年里最為仔細最為認真的清掃,他甚至不會放過墻壁只有芝麻粒那樣小的蠅屎,他會伸出自己的食指,用那尖硬的指甲耐心地摳掉。而我們的好奇卻全在院子里的那些柜柜箱箱、罐罐盆盆里,那可是我們家的家底和所有的家當呵!它們平時都呆在屋內的某個角落,默默地朝我們眨著神秘莫測的光。今日是它們享受一年中難得的陽光機會,也是向我們展示它們神秘內涵的好時機。我們怎么會放過?比如那個被黑漆漆得透亮的箱柜上的那把金黃的銅鎖,比如帽盒中那支花翎和黑面紅里的瓜皮小帽,那只只有煙盒大小有抽蓋的精致木盒里的銀耳勺、銅耳環,都會引起我們極大的探究的興趣。可惜那時我們年齡小,并沒有追尋到這些物件背后的故事,隨著祖父祖母的相繼離世,這一切已成了永遠無法解開的謎,如同被父親掃出門的那些積年的灰塵,已無法找回它的真相了。包括那些讓我們流連忘返的小物什,也在歲月的流轉中慢慢藏起了它們的身影。前兩天我的一個堂叔父曾說我祖父有一個白銅的水煙鍋,那應該是我們村里為數不多的好東西之一。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次也沒有見過它,就像已故的很疼愛我的祖父,十年的時光過去了,他竟很少到我的夢里再給我一次少年時整日都包裹著我的疼愛,是時光改變了記憶的容顏,還是記憶背叛了時光里的人和事?
經過父親大半天的忙碌,家就如同一個經過梳洗打扮的人顯出干凈整潔的模樣,一切舊的東西似乎已經都走出門去了,一切新的都將到來。但舊的永遠不會回來了么,新是就永遠是新的么?那把新掃帚現在就和舊掃帚靠在一起,一年后的這個時候,它會和它身旁的那把舊掃帚一樣老。
從祖母和母親輕輕的開門聲關門聲開始,我們其實一直就處在半睡半醒之間。她們在輕聲說話,她們在來回走動,廚房的火在嗶剝作響,雖然夜還很黑,空氣尖銳得像刀子,但我們的心和身下的土炕一樣熱乎乎的,我們的耳朵在捕捉著臘月二十八這天從凌晨三四點開始的所有聲音,包括母親去院外的場里扯動一背兜麥草、抱起一捆苞谷桿的聲音。
我們都在期待著那一刻的到來:當白面蒸饃在火與水的共同努力下慢慢將自己的芳香化作第一股白色的絲線纏住我們的鼻孔時,第一鍋饃馬上就出鍋了,不用爬起身,躺在熱乎乎的被窩里,我們就可以吃到那暄軟、香甜的白面蒸饃了!
“屁臭鹽咸,蒸饃饃過年!”在我們鄉下,這是譏諷人頭腦簡單、想問題僅停留在表面最常用的一句話,大人娃娃都會說,都會用。我之所以將它放在這里,不僅是它包含了蒸饃和過年這兩件事兒,其實這句話一年四季不分春秋冬夏都被村里人如同父親的煙鍋一樣吊在嘴邊,我想說的是這里有一個規律性的認識,也就是和前面兩種事物的物理屬性被人認同著一樣,蒸饃,是只有過年時就會有的東西。而這,卻是糧食匱乏年代的特有產物,現在比我年輕十歲或十幾歲的人或許根本不能理解的。記得自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鄉村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后,家家都有了余糧,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都可以吃上白面蒸饃時,我的祖父卻對此憂心忡忡,對我們天天吃白面似乎有一種暴殄天物的擔心,“這頓頓吃白面是要遭罪的,還是多吃一些五谷雜糧吧。”祖父可能怎么也不會想到,他的這種擔憂不僅沒有變成現實,在城里,五谷雜糧竟比小麥白面吃香,二斤小麥才是一斤玉米的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