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家大巷在秦州(今甘肅天水)東關,天主教堂西側。
秦州的老巷道大多在西關,棋盤一般排布著,陣容豪華,秩然成列,東關并不多,但周家大巷算一個。
周家大巷是西關澄源巷和自由路周氏發展壯大后遷入東關形成的巷道。巷道就是巷道,偏要說成是“大巷”,讓人聯系到大有、大匠、大方、大度,顯出一種闊大不凡的格局。天大地大人亦大,既然叫周家大巷,肯定出過周家大人。果然,民元之際,這里出過一個叫周務學的將軍,曾擔任新疆阿山道尹。1921年,被蘇聯紅軍擊敗的沙俄白匪竄犯阿山城,周將軍率麾下忠武軍抵抗,城池被攻破后,這個舉人出身的將軍在書房墻上寫下“勿毀我室,勿傷我民,盡守土責,殺身成仁”后,自戕殉國。民初將領何其多,以身殉國何其少。將軍成了民族的英雄,成了國之大人,荒蠻的大西北也因為將軍的殉國而使國人引頸西望。為了紀念周家的大人,民國政府將周家大巷更名為忠武巷,“文革”中還叫過反修巷、反帝巷。名字雖然數次更改,但更多的居民還是習慣叫周家大巷。周家大巷的名字稍有些夫子氣,居民便習慣叫周家巷道。在天水坐出租車,如果說去忠武巷,司機還要愣一下神,腦子里快速搜索一圈;如果直接說去周家巷道,便心領神會,一腳油門往前走了。
周家大巷不僅僅是一個巷道,還是一條大路。取了此名的秦州讀書人肯定懂得《詩經·鄭風·遵大路》的精髓:“遵大路兮,摻執子之手兮。”于是,一條巷道就成了一條大路。大巷寬約兩個車道,從巷道南口進去,直行數百米,拐個直角,再直行數十米,穿過一個叫北園子的地方,就是另一條大路。周家的大巷不把自己弄成死胡同,也是大人氣量。南巷口沉默的黃土麥衣酸泥墻上,懸著鮮艷的廣告牌,一舊一新,一靜一動,如一面墻的兩張臉。北行數十步,是一個叫“秦州人家”的小館子,門面寒酸,卻不忘噴繪著對聯:“一川風月留人醉,幾樣菜肴任客嘗。”墻上同樣噴繪著菜譜,顯示賣的是天水傳統老菜:黃燜肘子、黃燜排骨、天水雜燴、梅菜扣肉、蝦醬肉、粉蒸肉、香辣肉、糟肉、荷葉餅、八寶甜飯……光看菜名,涎水就會毫無風度地掉下來,砸到腳下的石板上。只是小門面可能掌不起大炒勺,菜館大門緊鎖,兩扇門板上各自沮喪地寫著兩個字:“出租。”想起在北京三里河見過的一個叫“老房東小食屋”的門臉,賣的是老北京鹵煮火燒,菜譜用毛筆直接畫在側面的粉墻上,門懸“營業中”的紅牌子,但大門緊閉,好像并無食客。
大巷的東側,是幾排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簡易居民樓,還有一個供熱點和一個幼兒園。誰家的孩子不上幼兒園呢?大學畢業十年不見的老同學,突然會在接送孩子的時候碰到當面,彼此見了哈哈大笑,便明白十年沉淀下來的最大成果,就是讓孩子延續了各自的血脈和人格;也明白了歲月的逝去,是以每十年為一個單位的,孔夫子都懂得這個道理,總結出了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這樣的金科玉律。巷道的西側是幾座黃土庭院和三五排統建家屬樓,說著一口湖南話的老土地局長也住在這里,我尊他為“土地爺”,他哈哈大笑,仆又凝神聚氣,在我的冊頁上寫下四個大字:莊嚴國土。詞與詞的組合充滿了某種不可為外人道的奇妙的玄機,就好像這“國土”與“莊嚴”的組合,和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絲毫不得流失的意味。
棋牌館里有人在捉對廝殺。裁縫鋪子的臺階上臥著一只黑狗,嘴巴咬著自己的尾巴,團成一個圓弧,正在酣睡。人懂得午休,黑狗也不例外,何況它看上去體型嬌小,是寵物狗而非警惕的看家狗。家屬院鎖著的大鐵門里邊跑過來一個小兒,三四歲模樣,把腿伸過鐵柵欄,我以為他只是在玩耍,不料小兒突然一個瘦身,竟從鐵柵欄里邊鉆了出來,兩根鋼筋之間的寬度剛好容許他穿門而出。我吃驚地看著他,小兒卻揚起他的胖手沖我喊:“叔叔好!”一溜小跑地進了裁縫鋪。鳥是懂得走哨眼的,貓是懂得走水眼的,這三歲的小兒,仿佛修習過易筋經,居然懂得乘風御物,將來必成器也。
周家大巷老樹森森,有兩株國槐和一株白榆,樹干都有數抱之粗。天水真是一座老城,2700多年的建城史,仰仗著遍布全城的老樹作證據。離此不遠的南郭寺山頭,和孔子同時代的兩棵春秋柏還茂密地活著,杜甫都在歌頌它們“老樹空庭得”。如果說老城山頭的春秋柏是植物的大帥,那么周家大巷的這些老樹,一定是它麾下的將軍,公園里的小樹苗,便必定是它們的嘍羅了。陽光從國槐和白榆的樹縫中撒下來,清澈透明,恍若萬道金光,我就納悶了——它到底呼吸的是哪個朝代的空氣呢?
我在周家大巷13號院前站住了。院子的天井里有一棵虬勁盤繞的樹,主干只有一米左右,分作三岔后各奔前程,在天井之上環繞如蛟龍。我認不得這樹,這會是一棵什么樹呢?問門里邊出來的少年,少年撓著頭皮說,綠樹吧?我就不再問他,進了大門,穿過天井,再進了二門。東屋有人,掀簾看時,一對中午夫婦正在擇菜,見有陌生人拿著相機在門口逗留,并沒有露出警戒詫異的神色,甚至沒有出門過問一下,繼續擇菜。請問門口的樹是啥樹?男的說,叫馬龍柏;女的接著說,叫丁香;男女同時說,都可以叫。他們面相和善,說話和氣。這就是秦州的氣質,有一種從容自信的儒雅。秦始皇的先祖是從天水一帶向關中擴張的,秦帝國的童年是在這里度過的,沒有幾分定力,能成大事嗎?幾年前,我曾在某縣縣城看民居,向當地居民問過類似的問題,彼時,主人霍然起身,勃然作色,眉宇間顯出憤然之氣,大聲說:你問這干啥哩!仿佛擔心我會將那棵樹鋸去。詭計多端的人總是懷疑別人機關聰明。我瞧著他那張因狐疑而變得丑陋不堪的臉,心里確是萬分看他不起的。該縣距天水不過四五十公里之遙,一條河的阻隔就已經讓水土有別、民風迥異了!
東屋的男女說完,我就樂了,同樣一棵樹,男人眼中是馬龍柏,女人眼中便是丁香——原來這就是丁香啊!“一個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現代文學史上著名的曼妙的比喻,如此熟悉,讓人想起青蔥的求學歲月。如今見了丁香,那撐著油紙傘走在寂寥雨巷的姑娘是不是經常就在周家大巷哀怨又彷徨呢?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這樣的巷道,適合醞釀這樣古典的夢。正欲離去,卻見另一株不知名的樹斜搭在屋檐上,樹干吃進屋檐尺許,已經危及房頂,主人卻并不以為忤。這是西域常見的沙棗樹,灌木類的樹在天水卻長得如此高大,都長成了喬木,它便成了周將軍留在故鄉的一個念想。天水的軍人總是在西域北庭東擋西殺,漢代就有李廣、李陵、趙充國,民元便有周務學。
出了13號院門,忍不住再回頭一望。這戶人家的堂名是“樂善堂”,左右門楣貼著一幅白色的挽聯:“陟彼北邙今已矣,倚門而望胡得量。”橫批從右向左念是“悲當大事”,從左向右念是“事大當悲”。“陟彼北邙”出自漢樂府,借指親人辭世;倚門而望則出自《戰國策》,借指家人思念。一副簡單的挽聯卻要如此引經據典,誰敢小覷周家大巷?
遵大路兮,摻執子之手兮。大路一般的周家大巷,車來車往。斜陽草樹,巷陌人家,最是此間安靜。這時我看到丁香樹后有一面白色的照壁,兩側砌以青磚,底座飾以青石,隔著天井和大門相對。
宣紙一般白凈的照壁,似乎在等待一支飽醮濃墨的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