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關剪影
趙 源
直到很久以后,我依然能清晰地回憶起那天傍晚看見西關的情景。當那場在天靖山遇到的暴風雨才剛停歇時,西關古城的燈火正徐徐點燃。
天水的西關古城,從天靖山西邊,一直延伸到西北的伏羲城,又從那里繞一個大圈,穿過耤河的林蔭道,原回到天靖山麓的古剎玉泉觀。
我看見西關時,正站在玉泉觀“人間天上”牌坊下。站一個制高點看西關,西關的巷道是壯觀的景象,是這城市背景一樣的東西。房屋和街道凸現在它之上,是一些點和線,而它則是中國畫中稱為皴法的那類筆觸,把空白填滿。夜幕拉下來時,西關的燈亮了,這些點和線都是有光的,在那光后面,大片大片的暗,便是西關的巷道了。那暗看上去有些波濤洶涌,要將那幾點幾線的光推著走。它是有體積的,而點和線卻是浮在面上的,是為劃分這個體積而存在,是文章里標點一類的東西,斷行斷句。那暗是像深淵一樣,扔一座山下去,也悄無聲息地沉了底。西關的幾點幾線的光,全是叫那暗托住了,一托便是幾百年。西關的璀璨,是以那暗作底鋪陳開,一鋪也是幾百年。
晨曦一點一點亮起,燈光一點一點熄滅。先是有薄薄的霧,光是平直的光,勾出輪廓,細工筆樣。最先跳出來的是街巷房頂的屋脊,它們在晨霧里有一種精致乖巧的模樣,那磚砌覆瓦的脊是細雕細做的;那屋披上的瓦是細工細排的;窗臺上的月季花也是細心細養的。然后木樓的廊檐也出來了,掛著衣衫,滯著不動,像畫上的衣衫;再接著,山墻上的裂紋也現出了,還有點點綠苔,有觸手的涼意。第一縷陽光在山墻上,幾乎是絢爛的,這時候,巷底的水泥地還在晨霧里頭,后巷要比前巷的霧更重一些。老屋上翻新的落地長窗上也折出了光。這是比較銳利的一筆,帶有揭開帷幕,劃開夜與晝的意思。霧終被陽光驅散了,什么都加重了顏色,綠苔原來是黑的,窗框的木頭也是發黑的,山墻的裂縫里倒長出綠色的草,飛在天空里的白鴿成了灰鴿。
西關的巷道看似形形種種,聲色各異。其實它們是萬變不離其宗,形變神不變的。那種垂花門、垂蓮柱是西關巷道里最有氣勢的一種,它們將森嚴壁壘全做在一扇門和一堵墻上。一旦開門進去,院子是淺的,廳房也是淺的,三步兩步便走穿過去,一道木樓梯在了頭頂。木樓梯是不打彎的,直抵樓上的閨閣,那二樓的臨了街的窗戶便流露出了風情。
西關也有精致活潑的院子,趙家大院有鏤空雕花的木門,樓上有探身的窗還不夠,還要做出站腳的陽臺,為的是好看街市的風景。院里的石榴樹伸出墻外來,鎖不住春色的樣子。但骨子里頭卻還是防范的,門上掛著鎖,底樓的窗是有鐵欄的,有著尖銳的角,院子圍在房中央。
巷道也是有防范的,墻是厚重的土墻,隔著音,雞犬聲不相聞的。但這防范也是有規有矩的防范,保護的是做人的自在。西關崔家巷的一座院子,正廳前伸出抱廈,走進時整座建筑神態莊重中頗有一股儒雅的宋風。西關巷道阡陌縱橫,是一張大網。它們表面上是袒露的,實際上卻神秘莫測,有著曲折的內心。
黃昏時分,鴿群盤桓在西關上空,尋找著各自的巢。屋脊連綿起伏,站在制高點上看,無邊無際。它們如水漫流,見縫就鉆,看上去有些亂,實際上卻是錯落有致。它們又遼闊又密實,有些像夏收的麥田,還有些像原始森林。它們實在是極美麗的景象。
西關的巷道是溫潤的,它有著觸手的涼和暖。一棵生長在西關的古槐,朝四個方向盛開自己。在一朵槐花的盛開里,西關人生活多年。那朵開過頭頂的花,覆蓋了整個巷口。那些走得最遠的人,遠遠地落在一朵飄飛的槐花后面。它不住地回頭,看見和自己生存在同一片巷子的那些人,和自己一樣,被一場一場的風吹遠……
西關巷道里晾衣繩上的衣物,帶著情緒的味道;花盆里栽的繡球花、石榴花和青蔥青蒜,也是情緒的性質;那溝壑般的巷底,有的是水泥鋪的,有的是石板拼的。兩種巷底的腳步聲也是兩種,前種是清脆響亮,后種卻是吃進去,悶在肚里;前種說的是客套話,后種是肺腑之言,都是每日里免不了要說的家常話。
太陽是在午后三點的時候才照進來,夕陽落得也快。這一點陽光給它罩上一層溫暖的色彩,墻是黃黃的,面上的粗糲都凸顯起來,沙沙的一層。
西關巷道的感動來自于最為日常的情景,它不似云水激蕩,而是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的煙火氣。那一條條一排排的里巷,流動著一些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東西,瑣瑣細細,聚沙也能成塔。是帶著點歷史的沉寂,帶著野史傳說的那種。
傳說是西關巷道的又一景觀,它幾乎是可視可見的,是從巷口的呱呱面皮攤到大門口豆漿油條的熱火氣里流露出來的。這些雖然算不上壯闊的歷史,卻也有著時間的形態,是循序漸進有因有果的。這些傳說是貼膚貼肉的。在城市燈光輝煌的時候,巷道里通常只在拐角上有一盞燈,帶著最尋常的鐵罩,燈光昏昏黃黃,下面有一些煙霧般的東西滋生和蔓延,這就是醞釀傳說的時候。
西關的太陽從屋頂上噴薄而出,坎坎坷坷,光是打折的光,這是由無數細碎集合而成的壯觀,是由無數耐心集合而成的巨大的力。陽光不能完全照射進來,于是不斷地可以看到剪影,有飛檐的剪影,有高墻的剪影,有槐樹的剪影,還有一城人懷抱希望、熱熱乎乎地生活著的剪影。(甘肅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