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那年的年夜飯
馮沙駝
中國人,把年夜飯看的特別重。
每人一生中,父母健在時,每年除夕夜,都是全家人聚在父母身邊,圍坐在餐桌邊,興高采烈地吃著、陪著父母邊吃、邊看,邊閑聊,仿佛在彌補常年陪伴少的虧欠。以后有了電視,再以后有了《春節聯歡晚會》,全家人在鞭炮聲中迎接新一年的到來。
在我的記憶中,年年年夜飯都在熱熱鬧鬧中渡過,沒有留下特別的印象。唯獨六十年前那一年的年夜飯,像鐫刻在腦海中,每逢除夕夜,總會自然而然地在記憶中翻騰出來。
那一年,剛進入臘月,父母親就開始籌劃這個年該怎么過。平時多省點面和油,早想法多買點肉,讓孩子們過一個過得去的年,成為父母親日夜操勞,放在心中的一件大事。
剛剛過去的一年,和絕大多數家庭一樣,是全家度過的最困難一年。
有限的糧食供應,肉、蛋等副食品幾乎完全斷供,每天的清湯寡水,瓜菜代,肚子里沒有一點油水,天天饑腸轆轆,饑不擇食,全家人都在饑餓中煎熬著。父親雙腿浮腫得厲害,稍一按,腿上就是一個深坑,中山裝穿在身上顯得又肥又寬,整個人突然顯得矮小、蒼老。身體一直健壯的母親,明顯消瘦,顯得虛弱不堪。父母親將每天僅有的一點供應糧,精打細算,也千方百計,想方設法,讓我們幾個孩子能夠多吃上一口,而他們經常餓著肚子,挺著精神硬撐著。
即使這樣,家里看起來一切如常。父親仍像過去一樣,每天一身灰色中山裝整整齊齊,頭上灰帽子,腳下舊布鞋干凈整潔。母親同樣是衣著整潔,頭發一絲不亂,按時去學校。晚上,在家里昏暗的燈光下備課、一絲不茍作教案,認真地批改作業。
那年,年三十晚上年夜飯,全家圍著一只銅火鍋,底料是一鍋漿水,煮著大白菜、胡蘿卜、土豆、幾塊豆腐,飄著幾片大肉,主食是一人一個沒有摻野菜的雜糧饅頭。
那只銅火鍋,還真是經歷不凡。那兩年,是家里日子最難過的時期。為了度過饑荒,父母親幾乎變買了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以后實在沒什么東西可賣,只有這只銅火鍋和做飯用的風箱還值幾個錢。我和姐姐把銅火鍋和風箱拿到街上,銅火鍋和風箱上分別貼著3元,5元價格的白紙條,放在當時皇廟門口的臺階上。放了一個下午,根本無人問津,只好又拿回了家。銅火鍋也劫后余生,算是給全家留下個念想。而那頓年夜飯,沒有笑聲,沒有吵鬧聲,父母很少動筷子,更多的時間是默默地看著身邊的孩子們,不時地發出嘆息聲。
過年,經濟形勢開始慢慢好轉,市面上不時有了零星的高價食品,糧食供應中主糧比例由原來最低百分之三十調到百分之五十,蔬菜也多了幾樣品種。尤其春節前又增供每人二斤白面,二兩清油。
轉眼,進了臘月,我們兄妹們天天板著指頭算,期盼春節早日來到。有沒有新衣服穿無所謂,拜年能拿到幾張一、二角甚至是五角的壓歲錢,也不太在乎,而最期望的是按父母親講的,過年能吃上飽飯,還有肉吃,解解嘴饞,就感到極大的滿足了。
臘月,父親早就把供應的大肉、清油買回了家。僅有的幾斤大肉精心的分成了若干份,除拿出一部分煉成肉臊子,剩下的全部用于過年做菜。母親通過學生家長買回了幾只豬蹄,加上貯備的大白菜,白蘿卜,土豆,這個年比起前年過年,東西不知豐富了多少。
很快,到了臘月三十。
一大早,睡夢中就聽到屋里、屋外的動靜聲。睡意朦朧中,睜眼一看,外面還黑乎乎的,父母親早已起了床,已經忙碌起來了。
這一上午,全家都動起來了。按照父母的分工,我們兄妹幾個分頭動作,收拾家里,清潔衛生的,擦洗碗筷、洗菜的、各干各的。
我在父親身邊幫忙,看著他把少許大肉和兩只豬蹄冼凈切塊,入鍋中焯去雜質,在熱鍋中放入兩塊肥肉反復翻炒出油后,將肉塊入鍋,炒至黃色時,加入調料,用醬油上色,加水后在爐子上用慢火燉。
我守在火爐邊,按父親交代,注意火候,千萬不要熬干。
房間不大,鍋里的肉香味彌漫在空氣中,越來越濃。我貪婪的吸著這久違的肉香氣,不時偷偷地揭開鍋蓋,看熟了沒有?
幾個小時后,揭開鍋蓋,頓時,一股香噴噴的濃濃肉香撲鼻而來。定睛一看,鍋內色澤紅亮,塊塊肉香誘人。父親夾起一塊,讓我嘗嘗,一入口,肉香滑漱,香味濃郁,后味無窮。正宗的紅燒肉味怎么樣,早已忘記了,但這塊紅燒肉,真是幾年未曾嘗到過的美味佳肴。
全家匆匆吃過午飯,為晚上的年夜飯都忙乎起來。
過年的講究很多,有的充滿儀式感,又有許多傳統習慣。按照家里慣例,年夜飯必須要有四喜丸子上桌,代表一年四季全家平平安安,團團圓圓。四喜丸子的餡應該是肉餡,前兩年連飯都吃不飽,一年也見不到幾片肉,那有條件去做。今年雖然肉少,缺油,父母決定以菜代肉,一定要做四喜丸子,討個全年吉利。
以后回想起來,當時給父親打下手,看他做菜,才真正體會到做父母的不易,維持全家生計的良苦用心。
按父親指點,我把早己準備的白羅卜,胡蘿卜剁碎,放鹽擠水,父親同時把土豆、豆腐搞碎,加入少許肉沫,調料、分別用粉面拌好后,揉成丸子狀,裝碗,上火蒸。揭鍋后,碗中的丸子雖然沒有油炸過的金黃色那么誘人,但紅,黃,白,綠四色斑斕,酥軟可口,完全可以代替過油的四喜丸子。
以往過年時,父親年年都要做一道叫“鐵坨子”的菜。原料雖然簡單,只用土豆。但前幾年糧食供應最緊張時,四斤土豆折算一斤供應糧,糧食都不夠吃,哪能去做菜。這幾年過年,全家把這道菜幾乎都遺忘了。但父親對幼時老家山西的記憶,己溶入腦海,怎能遺忘?
我一邊干活,父親一邊給我講:“小時候老家窮,一年四季只有正月初一才有一頓白面餃子吃。平時全靠高粱、小米、玉米、攸麥面過日子。土豆即是全家糧食,又當菜,鐵坨子幾乎是家家戶戶都會做的菜品!
我按照父親要求,把土豆洗凈煮熟后捏碎?粗谕炼鼓嗬锛由鲜[沫,姜沫,放入鹽和調料后裝盤,用重物壓實后上籠蒸。蒸好取出再壓,待涼后,切成條或塊,準備上桌。
幾十年過去了,今天的生活條件和當年相比,兩個天地。
如今大家注重保健,對飲食開始挑剔,許多人很追念過去的粗茶淡飯生活。我每當看到或者吃到用土豆泥做成的各式菜肴時,不由自主地就回想起當年父親做土豆鐵坨時那專注、認真的神情。好似要把自己對老家的回憶,對子女的痛愛,全部注入其中。人到了一定的年齡,就完全理解到什么是故情難卻。
姐姐在一邊也忙著幫母親做菜。
母親把白菜幫洗干凈,用刀仔細切成二寸寬條狀,放入開水中稍微焯水后備用。按老做法,應該是卷入肉餡,現在肉少只能用油渣代替,加蘿卜沫,蔥、姜拌成餡,放入白菜幫中,卷成圓狀后緊緊扎緊,放盤上火蒸。蒸好的釀白菜里面雖然不是肉餡,但吃起來卻別有一番風味。
臘月三十年夜飯主食是餛飩,一直是家中的慣例。前兩年生活那么艱難,有兩年沒有堅持了。今年情況好轉,在我們的吵鬧聲中,又恢復到老習慣。母親和面,姐姐搟面,父親調餡。
我四處亂竄,只感到熱鬧,父親一看,喊我把洗干凈的白菜,大蔥,放在案板上剁碎,父親親自上手擠出水分,加入油渣和大肉肉餡,拿起油瓶,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按著油瓶內的刻度位置倒入一格左右的清油,加入調料后,讓我反復朝一個方向攪拌。我好奇的問為什么?他說這樣攪拌,調料入味,無論是餃子,還是包子、餛飩,里面的餡子都不會散,吃起來既可口又入味。
餛飩餡調好,姐姐面也搟好。母親親自動手切皮。她一面動手一面感嘆道:“幾年都沒有吃餛飩了,切皮都有點手生了! 只見她把搟好的面對折疊成半圓形,用刀從中切開,將右側面整整齊齊對疊到左面,瞬間,一張圓形的面縮成四分之一。拿刀將面切成寬度一致的條狀,重疊在一起,整齊地放在案板上,開始動刀,一邊切一邊講:“切餛飩皮一定要注意不要太大,兩邊不要切出棱角。切扁食皮要大點,兩邊一定要切出棱角來。”一會兒工夫案板上的餛飩皮堆成一堆。仔細一瞧,每一個餛飩皮大小,形狀幾乎一模一樣。
就這樣,全家忙忙亂亂中,不知不覺到了吃年夜飯的時候。
年夜飯很豐盛。按照過年上桌菜必須是雙數的老習慣。父親精心烹制的紅燒肉和土豆,豆腐燉在一起,盛在盆中,作為主菜,加上釀白菜、四喜丸子、白菜炒粉條四個熱菜,胡蘿卜絲、土豆鐵坨,皮凍、腌白菜四個涼菜端上了飯桌。
我們幾個早己迫不及待地搶坐在小飯桌邊,盯著桌上擺放的八個菜,這可是全家兩年來沒有條件去做,更沒有吃過的豐盛晚宴,美味誘人,垂涎欲滴。手拿著筷子,盯著盤中的菜,想吃又不能吃。按家里的規矩,大人沒上桌動筷子,誰也不能動?粗栽诿踔械母改福覀冎钡夭粩嘟兄、喊著:“爸、媽,快點來!趕快吃飯,我們快餓死了!
桌上沒有酒,沒有飲料,沒有很多的肉。但這是兩年來最豐盛,最喜慶的年夜飯。全家人興高采烈喜氣洋洋、紅紅火火的熱鬧場面,一掃長久壓抑在全家每個人心頭里的霧霾,在父母親的心中,更企望的早日度過難關,來年的日子像四喜丸子一樣,給全家帶來好運。
鍋里水燒開了,父親親自動手下餛飩。母親在旁邊說:“逢年過節煮水餃,下餛飩,你爸爸都要親自動手,怕別人煮時不小心煮爛,給一年帶來不吉利。你們以后長大了,有家了,就能體會到做父母的一片心意!
我成家以后,總忘不了母親當年的這句話,多少年來,一直堅持并習慣于父親的當年做法,認為這樣,既是對家里老傳統的傳承,也是對父母親最好的懷念。
餛飩一碗一碗盛進碗里,父親拿出香油瓶,將一支筷子伸進油瓶,用筷子尖輕輕蘸了一下,取出點入碗中,又加上幾葉香菜,頓時,飄在碗里雖星星點點但亮晶晶的香油,像閃閃發亮的星星漂浮在天際之中,又像湖中的綠植,點綴在湖面上。我們急不可待的端起碗,色香俱佳,狼吞虎咽,好似要把一年中的饑餓全部傾入肚里。望著我們每個人的狼狽相,母親心疼地說:“別急,慢慢吃,今天不限量,放開吃,別吃得太撐。吃完后還要炸油果,今年是炸真正的油果”
年三十晚上年夜飯后炸油果,是沿續了不知多少年、多少代傳下來的老規矩,預示著來年的日子紅火旺盛。據說,不論多富有,多貧窮的庭,年三十晚上一定炸點油果,除過年全家食用和待客外,還要給先人獻上,表示先人和全家人一起在過年。
去年,快到臘月三十,炸不炸果果,父母難上加難。不炸,對孩子們怎么交代?炸吧,那來那么多油啊。
一天,父親興沖沖回到了家,一進門,他就對母親說:“有辦法了,許多人傳的水油混合炸油果的方法,有人試過,說可以。但要把握好火候,水不能太滾,用上面一層浮油炸,我們試試看!
再簡單不過的年夜飯后,我們兄妹擠在房里的火爐旁,眼睛緊緊盯著爐子上的鐵鍋,急切地等待著父母親快點炸出油果來。一邊的母親在揉著面做準備,父親把爐子的火燒的很旺。鐵鍋里加了半鍋水,水開了,父親拿出油瓶,猶豫了半天,才十分小心地往鍋里倒進兩格油。頓時,鍋里開水上漂浮起一層金黃色,油在鍋中隨著開水漂浮著,屋里空氣中散發出淡淡的一種油味。母親拿著做好的面果果輕輕放入鍋中,用筷子不停地翻著,嘴里不停地嘮叨:“這哪里是炸油果果,這是在煮面呀!”父親小心地掌握著火候,苦笑著說:“別嘮叨了!不管好壞,能讓孩子吃上果果,就算不錯了!”
油果出鍋了,外皮麻凸狀,微微帶一點黃色,口中一咬,軟綿綿,沾牙,沒有像餅子那么脆,又比饅頭還要軟,半生不熟似的。不管怎么樣,它總算是油果吧。下鍋的油果果,每出一鍋就被我們一槍而空。
當夜的年夜飯,被我們一掃而光。
收拾妥當后,我們雖然肚子撐飽鼓起來,但仍不甘心圍在火爐邊,等待吃真正的油果。
看著母親把揉好的面分成幾塊,搟薄,切成豆腐干形狀的小方塊,在每個方塊中間劃出二三條刀痕,雙手食指、無名指按住四角,向里輕輕一擠放在案板上。又把另一塊面切成長方形條狀,用刀將中間切透,拿起朝外一翻,又成了另外一種形狀。我們邊看別喊著:“做點麻花! 只見母親把面搓成細條,兩條合一,擰成麻花,說這三種油果果第一種是甜的,
該入蜂蜜和白糖,家里沒有,加了點糖精。第二種加了點鹽,帶一點咸味。麻花里什么也沒加,是原味,味道各不一樣。
果果做好,油也熱了,小小的房間里充斥著久違的濃濃油香味。我們幾個搶著從案板上拿過果果,爭著從鍋邊小心地向油鍋里放,母親坐在鍋旁,拿筷子在油鍋里不停地翻轉著。鍋大油少,炸起來很慢,第一鍋一出,不管燙不燙,我們抓起就吃,是甜還是咸,也顧不上分出味來,只覺得脆脆的、酥酥的,滿嘴的油香,好吃極了?粗覀兠總人的狼狽樣,父母親心酸地說:“總算讓他們吃到真正的油果了!”
屋外,遠處斷斷續續傳來已經兩年聽不到的除夕鞭炮聲。我急忙點了支香, 拿出鞭炮,跑出家門,和兄妹們一起點燃鞭炮,向夜空拋去。瞬間,群星閃爍的空中不時火光閃亮,比星星更亮。很脆,很響的“僻、啪”聲在耳邊不時響起。不知什么時候,父親和母親也站在家門口,看著歡天喜地的我們,聽著一聲又一聲的鞭炮聲,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
2024年1月11日起稿
2024年1月27日初稿
2024年 2月3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