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食的時代
王連芳
家里有糧,心里不慌。這是人們常說的一句老話。
吃飯了嗎?這是王河人見面常問的一句話。種糧食的人都知道,吃飯了嗎?他們問的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事關生命問題的一件大事。
初冬,百樹凋零,草木枯萎。王河的西堡子梁上卻綠意盎然,一派生機。5000多畝冬小麥從山頂到山溝,層層鋪展,放眼望去,緊密相連的群山,如大地喂養人類的一個個乳房,飽滿而豐盈,綠色的乳汁沿著大地的脈絡慢慢高漲。小時候的田野盛況和糧食的故事從記憶中走來,清晰而真切。
80年代末90年代初,王河的糧食種植達到前所未有的鼎盛時期。糧食產量成了衡量一個家庭日子過得好壞的一桿秤,女兒找婆家,首先看男方家里有多少糧食,存糧多,肯定是富有家庭。那時,每家每戶都種糧食,最少也種五六畝麥子,玉米、土豆、胡麻等其他農作物就另當別論。
白露一過,小麥要下種。土地、人口差不多的兩戶人家合作務農。一對牲口,一駕犁,一扇磨,一根長鞭,大人小孩齊上陣。大人撒種子,揚糞,撒化肥,耕地,磨地。小孩送干糧,打土疙瘩。沒有十天半個月,種子入不了土。小麥經過一個冬天的雪藏保暖,根深牢固,進入春天,見風就長,見雨就胖,見陽光就歡笑。一家人一年來忙碌的日子就此開始。
麥田碧綠,野草借勢而長,麥萍兒、苦苣、田蘿蒲、段須等一天一個樣,長勢壓過麥苗。小麥鋤草季節,學校放農忙假,一家老少在田間地頭,蹲下來,一字排開,拔草。土質松軟處,手直接拔,根深堅硬處,需鏟子幫忙。眼疾手快的左右橫掃,帶動兩邊的勻速前進。一排走到頭,野草一根不剩,麥苗紋絲不動,地邊上連根拔起的野草一大堆。轉向,再折回來,邊上仍是一大堆野草。站在地畔,鋤過和沒鋤過的麥田,分界線一目了然。回家時,一人提一籃子麥萍兒喂豬。剛出土的麥萍兒,嫩嫩的,涼拌,很好吃,長老了,只能喂豬。頭茬草拔完,一場春雨過后,麥苗“颼颼”直往上竄,遇到旱蟲泛濫時,還得擔水,給小麥打敵敵畏。有時打除草劑,對于段須這樣生命力極其頑強的草來說,沒多大作用,還得靠人拔。段須,如果不長在麥地里,我會認為它是一種很美麗的草,像細嫩的竹子,又像山羊的胡須,一簇一簇的,而它選錯了生長的地方,讓人生厭。麥地里拔草,是一個循環往復且漫長的過程。到了麥子抽穗,還有人在拔燕麥和刺葛這種破壞力極強的高個兒草。當然,“草盛豆苗稀”的情況只屬于懶漢,一年到頭,收成微弱,填飽肚子也困難。
六月的陽光如碎銀,和“旋黃旋割”的叫聲在天空相遇,大地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那是麥子成熟了。天麻麻亮,村里開門的聲音漸漸稠密起來,接著咳嗽聲、說話聲、腳步聲也雜亂起來。布袋里裝幾坨餅子,提一瓦罐開水,手握鐮刀,戴一頂草帽,上屲,割麥。家里所有勞力全部出動,沿著地畔,一字排開,彎腰,揮動鐮刀,只聽見“沙沙”麥穗、麥芒碰撞的聲音。年富力強的,鐮刀一揮,后退兩三步,鐮刀一拉,一提,就是一捆麥的量,齊腰捆綁,麥捆整整齊齊躺在身后。太陽一出來,麥畔邊像下了火,脊背火辣辣的熱,針刺般疼,汗順著臉頰直往下流,背上的衣服濕透了,太陽曬干,開出云朵來。割麥的人,咬緊牙關,滿臉通紅,使勁兒揮動鐮刀,餓了,吃一口干餅子,渴了,喝一口涼開水,和太陽賽跑著割麥子。想偷懶,麥畔不允許,眼前金燦燦的麥子,是一家人一年的口糧和所有經濟來源。
從一粒麥子身上,能聞到一頓香噴噴的飯,能看到過年的一頭大肥豬,能看到一包名叫“哈德門”的香煙,能看到渴盼已久的一套花衣服……一粒麥子的重量多么沉重,任何人沒理由偷懶。半月之后,山梁上長著的麥子才慢慢沒有了,麥垛聳立田間,像十月茂密的胡楊林。
那年,風調雨順,糧食大豐收。我家種的18畝小麥,地里麥垛成林,看著歡喜,往回來運送卻成了大問題。尤其是段家山和端溝里這兩處地,離家最遠,種的麥子最多。段家山的羊腸小道,上山碰鼻尖,下山碰屁股,麥子,只能靠騾子馱。端溝里路平,架子車可以拉。看著別人家的麥子都進場了,父親為了一山一溝的麥子,眉頭緊鎖。村里和父親要好的幾家人看出父親的難處,牽著騾子,主動幫父親馱麥子。那天早晨,雞叫五更,8頭黑騾子“呼哧呼哧”爬上段家山,排成一列長隊,浩浩蕩蕩走向我家的麥垛林。大人在地里捆麥馱,小孩牽騾子來回馱麥子。龐大的隊伍走在段家山上,山好像更高了。龐大的隊伍走在石窩路套上,路好像變窄了。龐大的隊伍引來過往行人的停足矚目,驚嘆羨慕。16人,8頭騾子,花費了一天的功夫,段家山的6畝麥子才進場。第二天,5輛架子車,15人,端溝里的8畝麥子也進場了。我家的麥子一進場,好像把兩座段家山搬進了麥場里,麥垛大得嚇人。麥場小,只能讓麥子少的人家先碾場,等空出大地方,我家的麥子才能施展拳腳。
碾麥子,天氣非常重要。父親一點也不能粗心大意,他夜觀天象,選定一個晴朗的日子。村里的三個麥場是連在一起的,同時啟用,攤了滿滿三場,麥子還剩一半,等第一輪麥子碾過三遍起場完畢,又來了一輪,麥子總算攤完。兩輪六場麥子碾結束,看著麥場里的三座大山,粒粒分明,顆顆飽滿,沒人想著離開,都在等最后的估量。女人、娃娃裝袋子,男人扛袋子。待所有麥子歸倉,隊長報數,尼倫袋、麻線袋、麻包,大大小小共計106袋,超過1萬斤。在場的人高興極了,漿水面上桌,沒人理會,都忙著議論麥子,忘了吃飯。凌晨四五點,人才散去。當太陽升起的時候,我家麥子的產量成了王河村的爆炸新聞,街頭巷尾,傳遍了。同時,村里還有兩家的麥子和我家的產量差不多,一起被傳播,說我們三家是王河的三個重量級糧食大戶。
前幾年,打工潮熱辣滾燙,年輕力壯的外出務工,田園荒蕪。每次回老家的人,荒草漫過心田,惶恐和傷感迅速生長。每一次,都是帶著期盼回家,帶著失落,悲涼離家,就連心中僅存的一點鄉愁也差點淹沒在荒草里。
鄉村振興的風吹過田野,暖暖的,柔柔的,寂寞荒蕪的土地重現生機。山梁上,溝底里,耕種機“突突”跑起來,一轉眼,山野整齊劃一,禾苗在人們的等待中破土而出,茁壯成長。收割機“突突”前行,一轉眼,麥子堆積如山,在太陽的暴曬下,散發出六月熟悉的香味。現代化農用機器在田野的出現,打破了沉默很久的寧靜,解放了一大批勞動力。父輩們成了趕驢,駕犁,揮鞭的最后一代人,像我一樣的人也成了手握過鐮刀的最后一代人。有了農用機器,種莊稼不再是難事,只要有人用心去種。
這個初冬是溫暖的,站在王河的西堡子梁上,曠野的風吹來,綠油油。從一根麥苗身上,好似聽到黃河長江在奔騰,聽到雪山在冬眠,聽到云在飄,聽到鄉親們的口糧在生長。一種踏實感油然而生,它來自于希望的田野。
作者簡介:王連芳,清水縣王河鎮人,中學語文教師,甘肅省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