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勞動之余,村民們都喜歡站在《村莊的母親》雕塑旁聊一會

刻在土崖上的“石節子美術館”。
在蘭州西關,《熱冬果》雕塑永遠定格在人們的目光里。而今,它的作者——并不為廣大市民熟知的前衛藝術家靳勒,被家鄉秦安石節子村村民推選為名譽村長后,他用自己的方式和村民一起開始了令外界刮目的求變之途。
做客卡塞爾
2007年2月26日,著名詩人艾青的兒子、當代藝術家艾未未在自己的博客推出了參加德國第十二屆卡塞爾文獻展的作品《童話》并向全國征集1001人參加的方案。靳勒得知后,想到了老家石節子村。
秦安縣葉堡鄉石節子村,距縣城5公里。13戶人家,64口人的村落,被丈許高的土崖從山腰截成四塊臺地,村子因此得名。站在山頂,下面人家的院落一覽無余。春節過后,院落安靜,村道空落。個把陌生人的到來,會引起幾只小狗的持續狂叫。
2007年3月的一天,李寶元正在自家果園里鏟地,靳勒從蘭州打電話給他:“寶元,想不想去德國旅游?一切免費。”李寶元回憶說:“當時我以為他在開玩笑,根本沒當回事!”
幾天后,靳勒來到村里,召集14戶村民選舉了代表全村孫、李、靳三大姓的4名農民去德國。他們是靳女女、李寶元、靳茂林和孫寶林。年齡最大的靳女女60歲,最小的80后孫寶林25歲。
同年6月16日,世界頂級藝術盛會、第十二屆卡塞爾文獻展在德國小城卡塞爾開幕。在其后的5天中,石節子村的4名村民在靳勒帶領下出現在卡塞爾威廉宮的展廳、街頭和廣場。
形式上,4位村民和其他作家、畫家、大學生等人一樣,在僅有20萬人口的小城旅游參觀。但實際上,這個過程,他們的“真人”角色完成了艾未未的行為藝術作品《童話》。1001個人,他們統一配發了奶牛圖案的拉桿箱、T恤、手環(類似通行證);展廳還放置著艾未未從北京運去的1001把不同時代的木椅。當他們分5批被陸續空降到卡塞爾后,整個德國轟動一時。這正印證了一句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他們的一舉一動,實際上就是展現《童話》的元素。
有評論認為:“艾未未的《童話》以一種魔術般的方式把1001位普通中國人位移到與中國截然不同的語境中,以一種難以歸類的手法造成的童話現象,聚焦了全球藝術界對中國的關注,并擴展了人們舊有思維的空間。”
多年生活在蘭州的靳勒,就是想通過與藝術相關的方式,讓生他養他的石節子村從沉默的大山里走出去。
去卡塞爾,4位村民成了全村的“明星,”也成了打破石節子村寂靜的契機。但靳勒為此思索了許多年。
缺水,是這個村子的集體記憶。
石節子人祖祖輩輩從山下河灣挑水吃,過去,家中有小孩的婦女挑一趟水,出門前要將孩子綁在枕頭上以防從炕上掉下摔傷,而且是走一路擔心一路。六七年前,村里人家修了水窖,生活用水基本得到解決,但莊稼和果園還得靠天吃飯。李寶元家種了幾畝花椒,去年干旱,花椒收入1500元。而十年九旱,小麥只能長到尺許,產量低,近幾年,除了種植少量的洋芋,村里80%以上的耕地種花椒,基本沒人種莊稼了。村里人戲稱,他們是“山里的城市人”,吃糧都去城里買。
穿著麻鞋的靳女女、李寶元、靳茂林和孫寶林,穿越時空和不同國度來到卡塞爾,就像在《格林童話》里做了一次夢。
興奮的村民用獨特的方式表達了他們的感激:選舉藝術家靳勒為本村名譽村長。
山村美術館
村民靳茂林家在石節子村的最高處,站在院外,能俯視到靳勒父親靳海祿在大門口轉悠的情景。
78歲的靳海祿老人臉上沒有多少笑容,說起兒子靳勒,也沒有太多的贊許:“我覺得他替大伙兒考慮,是好事,但一個人的能力有限。”
在西北師大美術學院靳勒的工作室里,放在地上的一只粗糙沉重的小凳子,銅雕的,讓人看著眼熟。“是西關什字雕塑《熱冬果》里那只凳子的復制品。”靳勒說,他對家鄉石節子村一直懷著一個夢。
1986年,22歲的靳勒考入西安美術學院雕塑系。當他奔走鄉上填寫一些表格時,他覺得他22年的農民身份徹底終結了。但之后的經歷中,對家鄉的牽掛一直糾結在他的心頭。村民的生活條件雖然逐漸好起來了,但惡劣的自然環境依舊使這里閉塞、隔絕。
大學畢業后,他闖蕩過深圳,之后到西北師大任教。在中央美院研究生班讀書期間,他接觸和認識了現代藝術,但他更痛苦:“藝術和社會底層的人究竟能發生多大的聯系?”那時,靳勒不知道該怎樣幫助自己的村子。
在離開家鄉的20多年里,靳勒幾乎每年春節回家,除了看望父母,他和村民喝酒、聊天,“他們把我當做村里的一份子,說真的,沒有拋棄我”。而李寶元說:“他是搞藝術的人,但和我們村里人平等著呢。”
靳勒買了一臺DV開始記錄村里原生態的生活。
2005年,靳勒在老家的炕洞、推耙和父親栽植的一棵李子樹上貼上了金箔,這個不為父母所理解的“稀奇”舉動,靳勒卻認為是他“藝術生涯中真正和村莊第一次發生聯系”。這是他后來的行為藝術作品之一《貼金》。
現在想起來,靳勒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究竟想表達什么,但他感覺真切、鮮活,有種來自內心的沖動。但用什么方式幫助村子,他依然有些迷茫。
4名村民去卡塞爾,是靳勒通過自己努力唯一能做到的方式,也是讓村民看外面世界的嘗試和開始。接下來,一直以熊貓為符號,從事公益演出的趙半狄熊貓藝術團,在靳勒的聯系下,也走進這個地處大山的村子。
2007年臘月二十七,大雪封山,石節子村沉浸在一個夢幻而詩意的世界里。趙半狄給村民買了一頭豬,白天全村人聚在一起,喝酒吃肉,孩子們還拿到了紅包,嬉鬧和歡叫聲打破了山村的寧靜。
晚上,在零下20多攝氏度的嚴寒里,演員們穿著夏裝在院子里演出。這是石節子村的“春節聯歡晚會”。舞臺就在自家院子里。老人們和來自北京的演員們親切地說話,彼此沒有什么顧慮,他們記住了趙半狄的名字,孩子們記住了頭上頂著熊貓的阿姨和叔叔。
出國,藝術家進村。一年內,石節子村的新鮮事不少,這些事似乎給石節子村開啟了一扇窗戶。
人們的內心和眼神開始發生變化。2008年到2009年間,靳勒曾幾次利用在北京辦展覽的機會,帶著村民看了鳥巢和天安門。
“村民們很信任我,對我的想法也很支持。”靳勒說,他想把這些活動的影像留下來,決定辦一個美術館。
2009年正月初九,“石節子美術館”成立。這個聽起來光鮮的名字,就刻在通往縣城的山路旁邊高高的土崖上,沒有任何裝飾,下面是用桃木枝條編織固定的漢語拼音。深色,凝重。
靳勒自己掏錢,裝裱了100多幅照片,每家每戶分掛10余張。
李寶元家的墻上,掛著其中一幅他在卡塞爾威廉宮觀看油畫的照片。“人家就把這一幅給我了!”李寶元很得意。一旁的靳女女接過話茬說:“誰說的?我們家也有這樣一幅呢!”李寶元妻子韓調明和靳茂林都笑了。
在不少村民家,這些充滿藝術意味的影像,和傳統的年畫懸掛在一起。土房、爬滿青苔的院墻,交織著石節子村不同的精神景象。
靳勒的設想是,一戶人家就是一個分館。比如靳女女家,可以叫“女女館”,李寶元家也可以稱“寶元館”,甚至山上的一塊塊地,“也是美術館的一部分”。
能讓更多的人關注石節子村,這是靳勒的目的。靳勒試圖用藝術的方式給村莊帶來一些改變。
“讓外面的人看看我們的美術館,感覺很自豪。”李寶元和靳女女感嘆,“過去,我們這里很少有外面的人來,誰知道石節子村是個啥樣子啊?”
生存與藝術的落差
在石節子村老人的記憶中,村里從來沒有放過電影。這是一個村子精神生活中最大的遺憾。
石節子村,是隸屬于葉堡鄉新聯行政村的一個小村莊。靳勒在村里生活了22年,沒有在自己村里看過一場電影。
想起小時候在外村看電影,沒有電,“聽到發電機的聲音,亮了燈泡,就很興奮”。靳勒說,但現在想起來感覺刺痛。沒有電影的歷史延續了多年。2009年底,靳勒打算在村里放電影,但一直推遲到了12月。村里不少人外出打工,要等著和村民的時間銜接上,他希望一個人都不能少,讓村民都能看上電影。但在靳勒看來,給村民放電影,不只是圖熱鬧,“想讓村民看看銀幕上的自己,和自己更貼近的生活,并和世界能有交流”。
正因為如此,他選了一些與農民和農村生活有關的片子:羅馬尼亞的《只愛陌生人》、趙半狄的《春天的夜晚》(熊貓藝術團演出)、艾未未的《童話》(卡塞爾活動影像)、孟小為的《去兮去兮》(隴南農村生活)、王東升的《赤腳討薪》、李沛峰的《白銀》(靖遠農村生活)。
從正月初四開始,“石節子第一屆電影節”連續放映7場。興奮的石節子村村民,踏著深紅色沙土鋪成的“紅地毯”,粉刷白墻就地取材,在一個廢棄的院子里度過了自己的電影節。
電影節現場旁邊的高臺上,手握條絨鞋的《村莊的母親》漢白玉雕塑,在夜色里注視著。這是靳勒自籌資金,獻給去世的或活著的石節子村的母親們,以示懷念和尊敬。
石節子第一屆電影節還延伸到了葉堡和李家坪兩個鄰村。穿插放映的《功夫熊貓》和《集結號》這些大片,更讓村民飽了眼福。靳勒希望通過電影文化,村與村之間也有更多的交流。
但是,一個村莊的現實境況和困惑似乎更為具體。
村民用熱情支持靳勒,一個“好”,一句“支持”,表達了他們全部的心里話。
同樣村民們也不掩飾他們最直接的愿望。李寶元的妻子韓調明說:“村里變化不大!但靳老師的心血我們記著,我們能支持多少就支持多少。”
“要是把吃水問題解決了,啥事都好辦了。”村民的想法更具體。
在卡塞爾參觀時,突下大雨,靳女女轉身看著窗外的雨水出神。細心的德國記者問靳女女:“你為什么要看下雨?”
靳女女:“我的家鄉半年沒下過一滴雨了!”
記者又問:“那你覺得藝術和水哪個重要?”
“藝術重要。雨水比藝術更重要。”
兩年多后的現在,靳女女的觀點仍然沒變:“我就是那樣說的!現在這個事實還是不能改變!”
最近幾天,靳勒行色匆忙。他希望今年能籌措更多的資金幫助村里。
他打算在村里辦個學校。“不是正式的小學,老人和孩子都可以‘上學’,學他們感興趣的東西。”讓村民們獲得自尊、自信,走出去能獨立面對外面的世界,這是靳勒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