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營房
□蘇敏
我在秦州北山上,一個叫營房的小山村住了一年進行幫扶。去的時候屆已立冬,那晚西北風如老牛哞叫,村委會的一桿國旗,在高空來回甩扯噼啪有聲,加之屋內沒有火爐,用來臨時取暖的小電爐,半夜電熱絲燒斷,我只能瑟瑟抖抖裹著被子捱過當夜,誰知天明時刻,卻迎來了平生第一次碰到的霧凇天氣。
六點半天微亮,啟門一看,外邊罩著一層大霧,籃球架、圖書室、四輪車、磚瓦垛、白楊樹及漫游的一條黃狗,全似一口燒鍋里冷煮的涮菜,又過了一會兒,天已大明,我往外走,霧也怕人,一層一層往后退,有些扯掛在崖邊上的樹枝、歪斜的狗尾巴草上,頓然間成了鑲嵌在枝葉上的一道道一條條一縷縷冰掛和銀邊,營房村到王家灣的三里野地里,大幕撤去,全都冰雕玉琢,鋪展開一幅大手筆創作的鉛筆淡彩巨畫。柳樹盛開梨花、松柏綻放銀菊,荒坡上的艾蒿挑著冰燈,紅蒿依然熱情如火苗搖曳,真可謂玉樹瓊枝漫天舞了。呂家山與導流山之間的渭河峽道里,以及前山與中梁山扯長對峙的羅峪河谷中,低山霧仰起頭來,像人造噴泉一樣往上冒,高崗樹列如哨,山坡林叢如瀑,梯田團團轉轉好像八卦布陣,荒草順風倒伏成一片,玉米與大麻秸稈,以獨自挺立的堅貞,守望著養育它們的樸素山河。泛青的麥苗和油菜一起,與霧凇比賽今天誰是主色調,這里你占上風,那里全是它的天地……整個上午,我就沉浸在如此圣潔又高冷的童話世界里,在村子周圍賞景拍照,不亦樂乎!不到十二時,云開霧散,太陽虛晃晃地走出云縫來打掃戰場,不大一會兒后,冰霜融化,山上還原如初。
駐村就在這樣既艱辛又詩意之中展開了,有人說,你在哪里生活,那里就是你的第二個故鄉,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你得熱乎乎地向前抱住她。我投進了她的懷抱,首先思謀的,是能給這個村子做些什么事。為此去入戶,去崖頭臺地上,蹲下來和村里人一起曬暖暖聊閑,敬他們紙煙,湊前給他們打火,并毫無嫌隙地噙住他們的瑪瑙煙嘴,嘗自種的旱煙。他們給我說,營房當下有四件愁事,一個是孩子的上學,一個是路,一個是野豬,最后一個是飲水。
但四件事,我一件也沒有辦成!村子已經十多年沒有小學了,山上到市上直線距離不到十里路,村頭崖邊,就能看得到城景,城市的霓虹燈是一塊磁鐵石,孩子到了上幼兒園和小學的年紀,就去插班借讀享受什么優質教育,但代價高昂。我詢問了有關部門,能否為山村孩子進城就近讀書開通一條市民通道,回答跨縣區、隔片區不行。村里人要下山,除了二十七里長的繞山公路,還有三條田園路能斜通到半山腰,但地埂另一頭是另一區縣的地界,我協調不了,只能等待未來。營房村老戶姓呂,原在山背后呂家山定居,翻過山頭來這邊安家,貪戀的就是這里有口好泉水,但人口一多,沖洗需求增加,就得從溪溝里用提灌的方式往村里抽水。我提議停了現有水源,接入普及性的農村供水管道,喝不枯竭的遠方來水,但他們說渭河水濁,喝不慣,水的問題也就不了了之。
隨著山林增多,野豬日益增多,它們莽撞而出,在麥地里打滾,將苞谷啃光,揚起前爪將果樹皮撕裂。現在一村人說起野豬都臉色大變,嚯,那家伙,不怕人的,我們,現在什么也種不成!政府還不讓打么!打了犯法么!我去城里開會,建議市級人大搞個防止野豬危害的地方法案,不想也被拒絕了。
駐村三把火沒燒起來,我就坐在山頭上看著風景歇一歇氣。那天正好是冬至日,太陽繞過山梁,趴在不遠處一動不動,暖陽在正午離村子很近,離我只有三里小路的距離,下午兩點四十一分,日頭似乎偏離了一寸,我猛地一個哆嗦,轉頭看身邊枯蒿中自己的影子,夢幻般地看到了一朵開得黃燦燦的蒲公英,那么熱烈,如同迷人的笑靨。我彎著腰繞著它盤旋,接著雙膝跪地看著它燦爛地開放,最終我一個人在曠野上流淚了,在這海拔1700米的西北之冬天,它還能反季節開放?我后來離開它回住所生火爐,打算做晌午飯,切菜的過程中又想到那朵花,于是又走出來去找它,大坡上沒有具體坐標,一番好找,在太陽落山時好不容易才找到那朵暮色陰郁的花盞,趕緊用蒿草、廢塑料布,外加了一根手杖,給蒲公英安置了一個“屋頂”,一個冬天,我一直為這朵花所牽系,于小寒(1月5日)、大寒(1月20日)、驚蟄(3月5日)三顧茅廬,全過程守護到花開花枯籽實。歲寒之友,其花期粗算趨滿百日,它消失的時候,其頭頂的一株山杏樹,開始綻露出飽滿的花蕾。
三春百花開,營房村最多的是櫻桃花,一夜春風,村子下面幾道山灣,千朵萬朵亞白色櫻花形成花海,煙云濃霧般向我飛撞過來,這樣鋪張揮霍的白色海洋,這樣氣壯山河的人間奇觀,就在一幫人的腳下波瀾起伏,氤氳漫漶……,不到十天的花潮一過,樹上開始生果,天上落雨,地上催肥,果實急促膨大,上色變紅,暮春時節,成千上百畝櫻桃開始成熟。
天水人將羅峪溝包括延伸到兩邊山梁上的甜櫻桃,通叫秦州大櫻桃,也有人叫美國大櫻桃。為什么叫美國大櫻桃呢?可能是在十九世紀中葉由一個美國傳教士引入渤海灣試種成功有關,其實,櫻桃這個“隴上第一枝”,不是用“美國大櫻桃”泛稱一下就包攬了的,營房人種的櫻桃,最早上市的叫“紅燈”,接著上市的叫“美早”,最后上市的叫水晶蜜。呂和平的果園里,還有幾種形色奇特的大櫻桃,一種叫“薩米脫”,聽說來自加拿大,顏色明麗紅艷,外狀酷似小紅心,我給兒子代購的一箱520禮品,就是“薩米脫”,電話得知準兒媳很是高興。還有一種叫拉賓斯,像意大利畫家莫迪里阿尼畫的長頸女。還有一種叫黑珍珠,透亮黝黑,像天邊跑過來的汗血馬。漫山煙雨,櫻桃紅遍,星星點燈,營房人就在這個春夏交接的季節迎來了最繁忙的采摘期,白天摘果,晚上蹲在各自家門口的核桃樹下揀果分類,半夜在果堆邊直接插一個電褥子迷糊個小覺,四點多,巷道里,人喧車吼,果農們開著三馬子摸黑出發,去還黑沉沉的城里趕早集。一籠櫻桃能賣上千元,呂和平一家,今年賣櫻桃就有十萬元進賬,櫻桃不是金蛋蛋是啥?
營房名稱的來歷,應與軍事及駐防城池有關。有人說是西漢末年隗囂于北山梁上建立行宮,在十里外設過哨所,也有人說唐代樊梨花曾在此安過營扎過寨。隔世迷離,歷史的帳篷撤去,只有荒野,但殘存了不少黑洞洞的窯洞。這些窯洞,多屬于人造民居,距今僅二十年的上世紀末,村人還有一半沒有脫離窯洞。說起前輩人的創業史,玩了一輩子皮影的楊忠奎老人可以給你講三天三夜:先是呂家先人劈坡為崖,在崖壁上開鑿窯洞,后來城里避災疫的,三陽川逃荒的,秦安貨郎擔到此不走的,都在這里的幾處崖頭下揚?頭打窯開窟,然后族群和好,排輩分,聯姻,修家廟,選鄉紳,締結成鄰居,整合成一個村落。現存的窯洞,主要在山神廟后背與村委會下面的兩排土崖之下,我私下命之為寒窯。
我將它們用速寫本畫下來,比較完整留存的窯洞有28個,部分塌陷的5個,自然坍塌、人為損毀的4個,村民回憶指認的窯洞遺址2個,住戶院內后崖下柴草垛掩藏著的12個,野外的空窯洞7個。這58個窯洞,我學當年馮國瑞先生上世紀四十年代初次踏勘麥積山石窟的方式,給它們手繪平面圖,整理編號,從1窟編到第58窟,然后開始逐窟做細圖,勘量門洞的高低、形制、窟深,標明窟頂為方形還是拱形,單窟還是窟內套窟,還有窗戶的朝向、大小,有沒有窟龕煙道,有沒有泥藏的龍骨、磚柱等等。接著,開始四處尋訪,調查窟主人的接續年代,現在對應哪一戶人家,盡量找出根源,并聯系到主家,讓離開窯洞的人,都不忘他們的根系,能永遠找到自己的家。
為了求得第一手資料,我不得不時常進去探窯。多少年沒有住人的歷史遺物,不僅洞口荊棘交錯,蛛網封織,有些至今還掛著一把鐵銹的銅鎖。諸多窯窟,內部千瘡百孔,損毀得一塌糊涂,塵灰嗆人,有些已經開了天窗,直接通到土塬上,成了泄洪的一條秘密水道,窯內土石疊著土石,光束劈開的一半,蒿草坐井觀天,分蘗繁衍,幽深之處,鬼斧神工,蝙蝠亂飛,但人的氣息還在,有些火炕上的蔑席未撤,炕桌還在,壁龕上的油燈盞還在,門洞上貼的神符還在,掛起來的算盤還在,牛尾拂塵還在,窗欞上的剪紙還在,只要放一把火,不一會兒土炕就會熱起來,窯內還會明亮起來,只要一聲呼喚,還能收到回音……我雖沒有真正在廢窯里住上一晚,但就在一口窯洞里盤亙間隙,在膝蓋上寫下了《為窯洞編號》一首詩。
村莊中間有一條古道,為原來秦州通往三陽川、秦安、蘭州的北大道,也能算得上古絲綢之路的一小段。挑客從秦州城挑貨物出發,到山下的煙鋪村10里,順北山坡到營房村10里,古道邊上現已半塌的一溜近十個小窯洞,就是專為挑夫提供茶飲和歇足用的,類似茶飲店。現在接近八十歲高齡的民俗學者李子偉先生,在營房梁的東頭,即S207省道翻越皇城村的箭豁嶺,對著同類的幾個小窯洞唏噓不已,現場回憶起當年從甘谷走到南河川,穿過渭河盤上山梁,趕緊這幾口窯洞前,喝上一碗2分錢的醪糟壓壓饑渴,是多么的奢侈和滋潤。同時,他描述的挑夫們當年的樣子,與營房人的講述幾近雷同:每個挑夫手里都拿著一個一頭有開叉的打拐,在坡地上負擔而行,感到實在無力時,打拐順勢在扁擔下一支撐,一只肩膀就可以挪移出來輕快一下,扯出腰繩上的煙荷包吸口煙,喘喘氣,再走,翻山越嶺,來來回回。
歷史終于翻過沉重的一頁了,隨著公路、鐵路的四通八達,尤其卦臺山、皇城兩條隧道的開通,負重上山的情景已經很少見到了,就是還在山頂居住的營房人,肩挑背馱的歷史一去不復返了,驢騾消失了,替代它們的是電驢子、小卡車,營房人看得很金貴的櫻桃,也是在地頭上,就能將果籃架上電三輪,吱地一聲進村或去城。人們普遍上地干活,不是摩托就是電三輪,閑人也很少和我一樣,總靠兩條腿滿山跑。
穿過營房的北大道還在,沿路的大柳樹還在,蒼老的柳樹一路逶迤,像長城一樣翻過山崗,邁過渭河,一直延伸到北面的層巒起伏中去。這些柳樹現在看來實在太老了,滄桑得多數已經樹膛空空,被啄木鳥從下到上鑿出一長串鳥窩,像一把特大號的長笛,但樹頂每年還是要冒出新枝,綠葉婆娑。冬天樹葉落盡,主干兀立,如哨兵站崗放哨,如魏晉高士曠野長嘯,如刑天舞干戚,盡顯枯風景蕭寒之美。
除了住家、養牲口和招客做生意的窯洞,崖面上還有些養土蜂而開挖的小窯洞,我稱之蜜窯。營房人以前多養土蜂,借助的就是漫山遍野開不敗的山野花。二十年前退耕還林,沿梁上營造了一道洋槐樹為主的防護林帶,從皇城村到營房村,近十公里的槐蔭長廊,四月發新芽,五月開白花,光影斑駁,鳥語花香。晴天行,藍綠交錯。霧天行,如踩白云。夏天行,一路涼陰。秋天行,黃葉鋪地。雪天行,咯吱有聲。這里的蜜蜂,應是率先達到“三不愁一保障”的脫貧戶,百花采不盡,蜜蜂在田野里飛舞,蜜蜂在果園里飛舞,蜜蜂在窯洞前飛舞,蜜蜂在小窯洞的泥窩里休憩、繁衍、釀蜜,槐花蜜、櫻桃蜜、枸杞蜜、狼牙刺蜜、黃芪蜜、漆樹蜜、五味子蜜、棗花蜜、苦蕎蜜……,百花百種味,山坡上收束起來的香氣,獻給了油燈下端坐在窟龕上的面目不清的家用小菩薩,也不時甜蜜著多少代人或貧瘠或富足的小日子。
在經過一年的日夜觀察,我自撰了營房十景。可能,蘇氏制造出的營房十景,屬中華大地最少的“十景“命名。但我堅信,農村景區化,也是美麗鄉村建設的一個方向,一介書生,雖沒打造出一個美麗鄉村的能力,但能發現一個小山村的詩意與美麗。
我命名的營房十景分別是:北山銀座、煙柳山崗、槐蔭敷道、牛羊下夕、高山櫻園、呂氏春秋、煙雨布卦、古道穴跡、、霧淞仙境、營房觀市。
作者簡介:蘇敏,筆名西北角,上世紀七十代人,自八十年代末開始詩歌及散文寫作,經營文字三十年有余,有作品散見全國各類報刊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