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去清水,特別留意河谷大樹上的鳥巢。
清社公路開工的那一天,從永清鎮乘車沿當地人所說的“別子河”向南走,在草川鋪境內三四公里的路上,透過車窗,看到河道、山坡的大樹上累累如積的鳥巢,計約二三十個,不禁感慨草川竟是鳥的天堂。鳥巢高懸在人家門外的椿樹、槐樹、核桃樹上,天空眾鳥翔集,院外黃狗靜臥,屋內小兒咿呀,一柱炊煙自屋頂沖天而起……草川,草川,人與自然和諧與共的原生態河谷啊!
我的家鄉秦安,也有很多鳥巢。那些突兀地高筑在樹椏之中的,大多是喜鵲的巢。倘若去林區,可以在細密的樹干中尋到黃鸝的巢,用柔軟的蒿草編織而成,像一團絨絨的毛線,所謂金絲窩者,大約是指這個。小時候放羊的時候,我以搜尋和搗毀黃鸝的金絲窩為樂事,現在想來,這是作孽。即便我在秦安見過很多的鳥巢,也沒有清水草川鋪的鳥巢這么多,這么集中,并且筑得這么旁若無人——秦安的喜鵲筑巢時,似乎頗費了一番心思,那些巢,無一不在高大險峻的樹椏上,幾里之外望去,依然是一個“可遠觀而不可近玩焉”的巨大的巢。而清水的喜鵲,卻可以將巢筑在河道里兩米多高的樹椏上,它似乎全然不必考慮此鳥巢的安全性,同時,它甚至可以在一棵不大的樹上筑三四個巢,如同人類的復式樓,手法寫意而純真。于是,整個河道看上去就是用鳥巢連輟起來的一個生態園。如果說秦安的喜鵲建的是摩天大樓的話,那么清水的喜鵲建的則是別墅。戲謔一些看,這和兩地的民風頗有些相通之處:秦安生態條件不佳,居者以謀生為要務,人多勤慧,崇尚經營,獨立做事能力強,有“一人成龍,三人成蟲”之說。清水被稱作天水的后花園,生態較秦安好,歷史上是桑麻翳野的富庶隴右的代表,民風厚樸,率真質直,平和之氣溢于城鄉。秦安和清水的區別,就像他們各自的歷史名人李廣和趙充國的區別一樣,前者一生攻伐,后者卻在攻伐之后筑劍為犁,從殺伐的戰場走向平和沖淡的農事。
我對清水的鳥巢抱有濃郁的興趣,認為它是清水生態的一個隱喻。前幾日組織政協委員視察中德財政合作造林項目,又去了一趟清水,這次是沿湯浴河流域向東北方向走。我留意到,湯浴河兩岸山坡及村落田園的樹上,居然也分布著數目不詳的鳥巢!在我的眼中,它們像珍珠那樣耀眼,因為我突然意識到,以張川瓦泉村為中心,包括清水在內的廣大地區,正是秦先祖非子受封之地,也就是嬴秦氏的故園,而秦先祖和大秦帝國的圖騰,竟然就是鳥!
如此說來,清水的鳥巢無疑還是其歷史脈源的一個隱喻!
秦人的先祖,流傳下來最早的一個名字叫女修。《史記·秦本紀》載:“玄鳥隕卵,女修吞之,生子大業。”意思是說,女修吞吃了玄鳥(燕子)產的卵,生下了兒子大業。秦族“吞玄鳥卵”而生大業的神話與夏族“吞神珠”而生禹的神話,以及周族“履大人跡”而生棄的神話一樣,都是母系氏族社會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反映。據徐日輝先生研究,秦人的鳥圖騰最初是代表農業的玄鳥(燕子),然后轉化為帶有西戎強悍霸氣性質的猛禽鴟號鳥。這一觀點具有考古實物支撐——在非子所邑的秦,即張家川和清水白駝一帶出土了大量的鴟號鳥金飾片。
圖騰是神話了的祖先,是氏族的保護者。正因為秦人崇拜的是鳥,所以秦始皇進軍六國時,那獵獵作響的旗幟,不是龍旗,而是“翠鳳之旗”!
秦先祖始終與鳥獸在打交道。《秦風譜》稱伯益知鳥獸之語。舜當皇帝的時候,便讓秦人伯益掌管山川林澤中的草木鳥獸。由于其馴化鳥獸有功,于是舜賜伯益姓“嬴”,從此,秦人有了自己的姓氏,嬴姓成了最古老的八大姓之一,這是無上的光榮與尊貴。
會馴鳥獸是秦人的優良傳統,到商朝的時候,秦人費昌及其后人為商朝的皇帝趕得一手好車,從此嬴姓多顯,慢慢發展為具有一定政治勢力的部落。周朝時,秦人非子為周王室牧馬有功,被封為附庸,邑之秦,第一處都邑在今張川縣的瓦泉村一帶,從此開始了其東進的序曲。
在清水留意鳥巢,有一種“對證古本”的索隱意味,讓我無意中看到了秦人的背影。鳥是秦人的吉祥之神,是秦先祖與自然對話的一個代詞,如果整理一下天水境內的鳥神話,興許可看出圖騰崇拜的遺跡,它富含對大千世界的敬畏與祈禳。
在湯浴河谷一個叫馬圈溝的闊大草坡上,繁盛的干草厚可沒脛,這里已經成活了1000畝刺槐油松混交林,假以時日,必定綠蔭蔽日,鳥雀啁啾。此時,我突然發現清水縣政協黨組書記謝紅峰同志的手里拿著一個拳頭般大小的鳥巢,竟是直接從草坡中撿到的。鳥巢已空,鳥雀當已于夏天“引窩”。仔細搜尋這片坡地,竟又發現了一只相同大小的鳥巢。這片草坡,顯然是鳥雀們繁衍生息之所了。我收藏了這兩個精致的金絲窩,將其置于書架,作為對秦人圖騰的一種遙遠的鉤沉。返回天水的當晚,清水河先生招飲于他位于西關的畫室,這個用一條河流作了筆名的詩人、畫家對我說,昨晚給你作畫一幅。打開一看,畫很抽象,但有一點我看懂了,因為他在一棵看上去像蘆葦那樣柔軟的大村上,赫然畫著一個喜鵲窩!
我感謝著他,并歡喜地說,難道因為我留意了鳥巢,鳥巢才這樣留意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