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江村
□郭湘

▲天水在線小編吃馓飯 天水在線攝于2016年11月26日
梅江村的訊息最初傳來,是在去年雪片兒紛飛的寒冬。某天清晨,我瀏覽天水在線的新發布,看見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的美女小編,夸張地闊著嘴巴,一團黃橙橙的馓飯,俏皮的立在她的舌尖上。霎時間,心里暖和起來!肮枢l在胃里”不知道是誰說的,胃所熟悉的美食,總能激蕩起記憶深處溫柔可愛的情愫,生發熱熱乎乎地感觸。

▲梅江村 天水在線攝于2016年11月26日
我依著幾案,安靜的翻閱,圖片上一位老婦人系著圍裙,手握兩根長筷,在造型古拙的鍋臺上做馓飯。這畫面,高遠、祥和、親切、熟悉地回放著歲月的過往來去。隨意任思緒自由飛馳,明暗前塵舊事,瞥眼記憶深處的某個片段,仿佛是它,近前,卻又不是。
做馓飯的,是梅江村朱家大院的女主人,看得出,慈祥、淳樸。一頭烏黑的短發遮住了耳朵,臉盤飽滿圓潤,膚色微黑,兩腮上漂浮著淡淡的紅,微胖的腰身穿著深色的布衫子,躬著身靠在黃泥土坯壘成的灶臺邊。灶臺寬闊,臺面子烏黑油亮,兩口大鍋套一口小鍋,小鍋里是炒酸菜,大鍋里是馓飯。老人淺淺地笑,一手撒著玉米面,一手握著長竹筷攪動,馓飯鍋里升騰著縷縷熱氣,熱氣飄散在半空中,像霧又不似霧。爐膛里的柴火旺旺地燃燒,地上綿軟的柴草隨意擺放。這場景,會碰撞到許多人內心微妙的疼痛和幸福,讓眼圈發紅,心里溫熱。
多年以前我的奶奶也是這樣,在灶臺邊炒酸菜,做馓飯。奶奶三寸的小腳,一生圍著鍋臺,沒有走出過村子方圓半里。在艱苦的年月里,奶奶東拼西湊,東挪西借,在煙火蒼茫的灶臺上,頑強拼接,拉扯活了一家人。如今,我的奶奶己去了遠方的天堂。但她,也是畫面上的這般打扮,這般的慈祥模樣兒。
每個人的心靈深處,都有著某種揮之不去的情結,會在不經意間與斑駁地現實相逢,溫情對視、相擁而泣。當年輪碾過幾多歲月,厭倦了城市的喧囂與焦躁,便向往著有這樣一個去處,𠄘接內心的思念和期盼,抖落人生苦旅中的塵埃,找尋遺落在歲月深處的溫暖,那溫暖一點點漫過曾經,擊中此時影影綽綽的心事,這心事,便是想去一趟梅江村了。去懇請大媽再做一鍋配著艷紅辣子、青綠酸菜的馓飯,借她的炕頭圍攏一桌,慢條斯理地吃,那怕,聞聞味道也是好的。

▲梅江村 天水在線2016年3月2日航拍
聽朋友說,梅江村,坐落于清水縣城西賈川鄉山腰里,以六樹七院和耕讀文化而引人注目。有明中期古槐6棵均粗壯高大,歷經600余年興衰榮辱,仍蒼勁挺拔;有清進士故居大小院落7個,亦古韻古風,氣息不凡,位列中國傳統古村落名錄。梅江村原名梅江峪,因榆樹開花似梅,梅江河清澈似江而得名。傳說畢竟是傳說,夸張了些呢?貶損了些呢?梅江村真的是我心中那個熱乎乎的梅江村嗎?

▲梅江村 天水在線2016年3月2日航拍
麥黃六月,我約了兩名朋友去梅江村釆風,也算三人成一眾吧。梅江村,一打眼,是黃土高原上極普通的村子。依山就勢,以土崖為界,一臺一臺依著山坡,就著地形。遠看,層次分明,儼然規整,屋舍青灰,院落相連,每一臺都有三五株樹木點綴其中,聽不見鳥叫,卻想象得見喜鵲兒就在那樹梢上呢喃呢。記得奶奶說:"一層山水一層人”。八千年前智慧的先民,在葫蘆河河畔大地灣建起了深穴窩棚式建筑,將人類的居住方式從穴居邁進向了半穴居,到晚期,已平地起建人類最早的宮殿。眼下,依山依水,依路依川,集中連片興建的美麗新村隨處可見,城市里崛地而起的高樓鱗次櫛比,先民點燃的人類文明薪火,傳承至今,一代一代,一層一層,繁衍生息,綿延不絕。梅江村,又是怎樣的層層山水?層層山水又養育著怎樣的梅江人呢?

▲梅江村 天水在線2013年12月7日拍攝
走進梅江村,并未被心中想象的氣息所壓倒。腳下,半截子水泥道路連接著半面黛瓦白墻,時尚的一兩處院門突兀在白墻上,門前盛開著洋氣的花兒。駐足,嘆口氣,莫名的惆悵了一會。想想也難怪,新農村建設步伐全市領先的清水縣,沿途村村亭臺樓宇,別墅已非稀缺之物,怎能苛求梅江村人心里不活泛些呢?聞訊趕來的清水朋友艷花看透了我的心事:“村口這一小塊建筑只是一點嘗試,并不影響古村的原貌呢!蔽覒抑男姆畔铝艘话耄硪话脒掛在半空里!吧接暧麃盹L滿樓”,危舊房改造的風和雨,強勁吹來,梅江村還能巋然不動嗎?還能經得起風雨的浸潤嗎?這時尚的嘗試,會不會給落滿塵煙的粗布衣衫子,縫上一塊華美的絲綢補丁呢?

▲梅江村 天水在線攝于2016年11月26日
好在這補丁不遠處,歷經600年滄桑的古老槐樹依然蒼勁,樹干粗壯挺拔;樹冠枝柯交錯,蔥蘢勁秀。樹根糾纏突兀在地面,綿延三米開外,老人吧嗒著煙斗依偎樹根,或蹲或坐;小孩嬉鬧追逐纏繞樹根,或爬或騎。貓兒狗兒臥在腳下,幾只奶羊在崖畔上悠閑吃草,尾巴兒一翹,順勢落下幾粒黑珍珠般的羊糞蛋蛋,骨碌碌滾到了草叢深處。涼風習習地吹來,草叢深處的黑珍珠忽隱忽現,迎面撲來的卻是泥土和蒿草的清香味道。

▲梅江村 梅江村村民攝于2017年6月
果然,水泥路不長,道路依然是瓷實光滑的鄉間小路,小路盡頭,崖下麥場里,男人在噼噼啪啪地打碾,然后用木鍬將麥粒兒均勻揚向空中,麥子沉甸甸地落下來,麥皮飄向了另一邊。女人麻利地穿梭過來,一簸箕鏟起麥粒兒,咔嚓咔嚓再細細地簸一遍,大口袋,小口袋滿滿當當地裝好,架上毛驢車便拉回家了。時下,各家種的糧食不多,毛驢車輕輕便便的,一串鈴聲叮叮當當,悠遠韻長,落在塵煙里。

▲梅江村朱家大院 天水在線2013年12月7日拍攝
來梅江村,必是要去朱家大院的。一處古色古香的院門打開,崖畔上頓時不寂寥了。朱四海家的院子是7個院子中最具代表性的,典型的四合院兒,三面是高古規整,飛檐雕花的粗柱寬廊房,一面是端莊雅致的二層繡樓。院子的地面是本色的黃土地、院子的圍墻上是層層土坯、屋子的墻壁和地面也是黃土的色兒,聞得見泥土的香甜,卻無塵無泥,光亮瓷實,濃郁著古樸的暖意,屋頂的木頭和磚木雕飾卻很考究和精美。廊檐下面兩個青磚砌成的方正花園,鮮花似錦;▓@里高大的牡丹花依著廊,遮蔽出一塊不小的陰涼,陰涼處擱置著兩把包漿厚重的小木椅,老兩口靜坐在椅子上,眼神兒祥和悠遠,一只小花貓瞇著半只眼睛臥在主人腳下,幾只喜鵲站在遠處的槐樹上,嘰嘰喳喳。這時候有人問起這里的過去和現在,戴著老花鏡的朱大爺并不喜形于色,淡淡地說:“先人是清家的進士呢,太爺、爺爺輩也是出過秀才的,孫子輩也有考上大學的。"楊子眼尖,指向一塊匾額,那匾額上"云路獨馳"四個大字蒼勁有力、氣韻生動。長久地凝視一會兒,仿佛,陣陣朗朗的讀書聲,忽遠忽近、忽明忽暗,落入耳中。

▲梅江村朱家大院 天水在線2014年1月18日拍攝
不遠處,圍墻邊棱角分明的玉米架、低眉含嬌的辣椒串;還有那一桿犁、一瓦罐,一個包漿锃亮的筆筒、一方墨色深沉的硯臺,都和著一曲綿柔鳥啼聲,在裊裊婷婷的院子里靜靜訴說起梅江村"耕讀傳家"的如歌塵事。出得院門,見蒼老斑駁的泥墻上,一簇薔薇艷麗的紅伸出墻外,仿佛一副濃淡相宜的水粉畫。突然覺得,如果梅江村是位典雅素凈的女子,朱家大院就是女子眉心里的一粒朱砂痣。朱砂痣使得女子更嫵媚、更多姿、更有韻味兒,看了一眼還想再看一眼,來過一回還想再來一回。

▲梅江村朱家大院 天水在線2014年1月18日拍攝
我到過的古鎮古村很多,江蘇的周莊、陜西的青木川,還有麗江古城、浙江烏鎮。大都規模宏大,特征顯明;蛩懴噜彛瑢訕钳B院;或規劃精致,宏偉氣派。或以河成街,依河筑屋;或深宅大院,重脊高檐。而梅江村卻低調樸素,一副“暖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的圖畫。其實,相貌似梅江的村在天水境內較多,而像朱家大院這樣保存完整,古樸雅致,古韻古風的名居卻不多。就秦州區境內,皂郊鎮的門家河村、楊家寺鎮的士子村,秦嶺鎮的梨樹村,都有滄桑幽靜的院落,但比起梅江村,要么規模小,要么殘敗破損,要么名存實亡、要么舊貌換新顏了,梅江古村之所以感人,就在于它的靈魂還在,風骨尚存,更重要的是未來也在。

▲梅江村 天水在線攝于2016年11月26日
同行的楊子說:“貧窮是梅江村得以完整保存的原因!蔽艺J同,也不認同。也許過去是,而現在不是。過去貧窮,翻修不了房子,置換不了家具,現在明顯不是。我把這段對話復述給跟隨的一位老人,老人瞇了眼堅定的搖頭:“政府危改項目,新農村建設資金都已到賬,只是還沒有設計好符合梅江村維修保護的合理規劃,不敢下手動工罷了!蔽夷X海中突然蹦出一句話:“你永遠別打算叫醒一個裝睡的人,”而梅江人是醒著的。他們寧可自甘寂寞,固守清靜,不盲目攀比,不無序冒進,不吵吵鬧鬧。年輕人早早起身在外面廣闊的世界里謀生,卻又把錢袋子勒緊,不自作主張做翻房修院的沖動。我突然放下心來,只要足夠清醒,想來那塊華美的補丁,的確只是一個小小的嘗試。

▲梅江村 天水在線攝于2016年11月26日
此行,一個主要的目的,就是拜訪天水在線采訪過的大媽了,她是朱家另一個大院的主人。晌午,我怯怯的問:“可以讓大媽給我們做一鍋馓飯嗎?”
“哦,老人家前天剛去世了,不到六十,也沒大病,好端端的,說不舒服才幾天,人就走了。兒女不在,這院的門就鎖上了!贝甯刹繃@口氣,找鑰匙,帶我們去看了她家的灶臺。那三口鍋大小相連,烏黑油亮,鍋蓋上落了一層白色的灰,這黑白的顏色嗚咽,像挽歌。一滴濕漉漉的東西落在手臂上,灶臺里仿佛紅彤彤燃起一串火花。

▲梅江村 天水在線攝于2016年11月26日
梅江村的大媽,走了,一個院落的門鎖上了。風燭殘年的七個院落,開著門的少了一個,這也許是許多老村落的宿命。但我相信,梅江人醒著,古槐樹下納涼的人們還在,男人在,女人也在,貓兒狗兒臥在樹影里,醒著的梅江人面上帶著的,該是自信的笑。